最近,看了些传统戏,自己也演了一些传统戏,这中间听到过一些议论,其中一个比较突出的话题就是如何继承和发展京剧流派艺术的问题。这里,我想谈点对这个问题的不成熟的想法。
还是从一件小事说起吧。不久前,有几个青年演员到我家里学戏,向我询问一个动作。她们中间曾有过争论:有的说,张先生在这里走两步,这是“张派”;有的说,不是两步,而是三步,这才是“张派”呢!双方都出于对我的尊重,想一丝不苟地学习我的艺术,由此而发生争执,希望我为她们评出个是非来。当时,我很为难,说实在的,台步的多少,我自己并没有一个严格的规定,有时候台大就多走一步,台小也许就少走一步。由此我就想到,我自幼在老师家里学戏,十三岁写给李凌枫先生,后来又从王瑶卿、阎岚秋(艺名“九阵风”)、朱桂芳、张彩林、姜玉珮、朱传茗、郑传鑑等先生学戏,我也拜过梅兰芳先生,还向程砚秋、尚小云先生学过流派代表作。想起我如今在台上的艺术,许多都是以上几位先生教过的,但细想起来,许多又不都是他们教的。我没有完全按着先生们教的去做,这不是对先生们不尊敬了吗?想到这儿,心里确是有些诚惶诚恐、惴喘不安呢!过后,我就仔细地追忆起先生们传授的那些艺术来了,想来想去,渐渐地觉得大可不必有这种想法。
为什么呢?
我想,京剧艺术本身是个不断发展的艺术,从它形成以来,大约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这中间,京剧艺术的发展经过了许多艺术大师的努力,诸如早期的程长庚、余三胜、张二奎、汪桂芬、孙菊仙、谭鑫培、陈德霖、王瑶卿,以至杨小楼、余叔岩和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尚小云等四大名旦;直到今天,京剧艺坛更是一个不断盛开的百花园地,这里不断产生了各种独具特色的流派,它们都是渊源于旧有的流派,而又有自己的独创,展现了不同于前人的色彩,给京剧艺术注入了新鲜的血液,增添了艺苑的绚烂。这大概就是京剧这个百花园地常盛不衰的原因之一吧?我们在称颂王瑶卿先生的唱腔灵活生动、清新悦耳时,绝不会抱怨他没有恪守前辈艺人的艺术规范,相反,我们却绝不会忘记王瑶卿先生打破了过去青衣行中偏重音调、不重吐字、忽略曲情的“抱着肚子死唱”的唱法所作出的革新,同样,我们称赞梅兰芳先生的唱腔圆润大方、绚丽多彩时,绝不会埋怨他没有循规蹈矩、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的老师们走。相反,我们也绝不会忘记正是由于梅兰芳先生在唱腔、表演等方面的不断革新,从而才把京剧艺术推到了一个新的高峰。
一个在艺术上有较高造诣的艺术大师在向后人传授他的技艺时,从来注意不把自己的东西生硬地传授于人。记得我年轻时向梅先生学《霸王别姬》的舞剑,梅先生最初没有按他演出的路子教我,而是教了我舞剑的基本路数、功架,要求我根据自己的条件,自己的理解,从中去化,形成自己的东西。在我向程先生学戏时,程先生也一再强调说,我们的嗓音条件不同,要我演唱时,要发挥自己的嗓音条件。我这样讲,不是要现在的青年演员不去认真地向前辈艺术家学习,如果这样理解就糟了。我是说,做为一个京剧演员,从他练习基本功开始,直到他登台表演,以至在艺术上有了成就以后,甚至到他的艺术生命结束之前,都要始终不懈地、虚心地、认真地向前辈艺术家学习,要把前辈艺术家的艺术真正学到手。因为,前辈艺术家的艺术都是经过艰苦的劳动、反复地琢磨而得来的。它们都经过长年的实践检验过,都是京剧艺术的宝贵财富,离开了他们的艺术成就,创新、发展是无从谈起的。所以,对于青年演员来讲,第一步是要把前辈艺术家的艺术真正学到手,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再不断创新,有所发展。我们谈创新,不是为创新而创新,更不是在学习的时候,为了省劲,避免了对难度较大的艺术的刻苦钻研而去走捷径。这种做法,不是我们应当提倡的。但是,在我们把他们的艺术学到手,开始了演出,并且有了一定火候的时候,切记不可死板地去模仿演出,模仿不是艺术。梅先生、程先生都向王瑶卿先生学过戏,设想他们当初如果都是一味地去模仿王派艺术的话,那么他们就创立不了风格各异的梅派艺术和程派艺术。程先生也向梅先生学过戏,设想程先生如果只是生硬地照搬梅先生的艺术,那么程先生就不会被誉为四大名旦之一了。也许有人会问,假如有一个演员,能把梅兰芳先生的艺术模仿得逼真,简直等于梅先生在世一般,不是挺好吗?其实这是不可能的。第一,你不可能模仿得十分象。因为一个流派的产生总是有所依据的,其中的一个主要依据就是演员个人的条件。诸如嗓音、身材、扮相等等。而学习这种流派的人又有自己的条件,他总不可能和前人的条件完全相同,因而他也就不可能模仿得一模一样;第二,即使你真的能模仿得一模一样,那么试问你要模仿他的什么时期的什么地方?比如你要模仿梅先生,是模仿他的早期,还是中期,还是晚期?一个流派本身是在不断变化、不断发展的。假如梅先生在世,并且仍在从事舞台实践的话,那么他的艺术,肯定会有了新的创进和发展。如果我们把一种艺术流派当成是一个一成不变的艺术模式去刻意照搬,即使你的本意是出于对前辈艺术家的仰慕与尊重,然而这种作法的本身却是对前辈艺术家的不尊重。因为你没有真正理解前人的艺术,没有领悟到前辈艺术家之所以有成就,重要的是在于他们的独创精神。学习和继承流派艺术,如果忘掉了它的独创精神,是不会把前辈艺术家的艺术成果真正学到手的。
为什么京剧产生了各种不同的流派艺术,而新创的流派又总是要在旧有的流派的基础上不断变化,不断发展,而且某种流派本身也并不是凝固不变的呢?这种变化、发展的条件是什么呢?我认为,它们的重要条件就是时代的要求,就是艺术家在创造、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时所处的时代中的广大观众的欣赏水平和欣赏要求。也就是说,一个艺术家在他根据自己的素质和修养,继承和发展前辈艺术家的艺术时,是不能同时代的气息、时代的脉搏脱节的。因此,今天我们在继承和发展京剧艺术时,不可不研究当今的时代,不可不注意当今时代中广大观众的要求和愿望。离开这些,犹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它的艺术生命是不可能持久的。
我在多年的舞台实践中,逐渐形成了一个习惯,即经常注意舞台下面观众的反应。如果一场演出,台下观众乱哄哄,一段唱腔唱完,他们毫无反应,那就说明这里面存在问题了。遇到这种情况,我就常常从中查找问题,在艺术上进行加工修改。特别是建设以来,由于有了党的领导,有了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指导,这种修改和加工就更加自觉了。例如我所演出的《祭塔》,这个戏是《白蛇传》中的一个片断,经过许多艺术大师的创造,里面的一大段反二黄唱腔确有很多精彩独到之处,因而它能够作为一个单折戏活跃于京剧舞台上。但是,它也存在着问题,里面的唱太长了。由于长,势必有许多重复的唱腔,也有一些与剧情无关的唱词。如数照搬,演出的时间很长,台下的观众就有点坐不住了。所以我根据“去芜存菁”的原则,保留了其中的精彩唱腔,把那些重复的唱腔、多余的唱词都删去了,同时,还精减了一些胡琴过门。这样,用只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演出了这折戏,收到了较好的效果。再如《春秋配》,过去演出,小生有个单吊场,是为了交代一下他的身世和经历,而这些内容后面都有交代,显然是多余的,所以我在演出时就把它删去了,免去了重复,简化了场次。
在“四人帮”的法西斯文化专制主义的统治下,京剧艺术曾经遭到过一场浩劫,传统剧目受到扼杀,流派艺术险遭绝种。现在我们批判了“四人帮”,重新恢复了传统剧目的演出,各种流派艺术得到了复生,这是很可喜的。但是,我们恢复传统剧目、流派艺术时,是不是把过去的东西照搬到现在的舞台上就算有了成绩了?我认为,这是远远不够的。因为,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又比以前大大地前进了一步,我们正处在一个朝着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宏伟目标迈进的时代,这个时代的特点是紧张的、向上的、明快的,是朝气蓬勃的。站在这个时代里,回过头向后看,会更清楚地看到,过去的传统剧目,即使是解放后经过许多艺术大师的舞台实践加工整理过了的剧目,也还是存在着许多值得加工整理的地方。例如我最近演出的《龙凤呈祥》,这个戏由于经过许多前辈的加工创造,艺术上有许多精华,所以长期以来受到观众的欢迎。虽然如此,它仍然存在着一些不必要的场子;念白、唱词中还有一些重复的叙述,妨碍着剧情的开展;许多人物的处理由于过去“因人设戏”、艺术上各显其能的弊病所致,影响了对主要人物的深入刻划。说到这里,也许有人会提出问题,为什么过去没有感到这个戏存在这么多问题呢?我想,原因还得从观众里面去找吧!我认为,解放后经过整理了的《龙凤呈祥》大体上还是保留着旧有的骨架。旧的传统戏之所以冗长、重复,有多方面的原因,其中的一个因素是与当时的观众有关系的。记得解放前无论是在戏园子演出,或是乡镇集会搭台演戏(即“跑野台子”),一场演出,时间拉得很长,甚至可以唱一通宵。但是很少有观众从头看到尾。那时的观众流动性很大,而且是有闲阶层的人比较多,一会儿张三来,一会儿李四去,为了使这些不固定的观众能够在戏的中间看懂戏,戏文就不厌其重复,观众也没有冗长、重复的感觉。今天的观众不同了,他们大多是在各行各业中从事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同志,他们的时间很宝贵,他们在百忙之中专程去剧场看戏,是想从中得到有益的东西,是想得到艺术上的享受,如果再把冗长的、重复的传统戏照搬在舞台上,台下的观众恐怕就很难坐到底了。记得邓颍超同志在春节联欢会上,曾向我们讲过,让我们不要把戏演得过长,要我们“想想观众”。可见,这个问题不是一个小问题,做为一个戏曲工作者,应该时刻想到观众,要在艺术上精益求精,尽量达到在较短的时间内给观众更多的艺术享受,更多的有益的东西,使得他们在看过演出之后,焕发出更大的工作干劲来,我想,这也是我们对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应尽的一份力量吧!
总之,我们在恢复上演传统剧目,继承各种流派艺术传统时,不仅应该认真地学习前辈艺术家的艺术,而且还要发扬他们的不断革新精神;在演出中不断发现问题,思考问题和解决问题。那么,京剧艺术无论在剧本、表演、唱腔等各个方面,一定会逐渐地积累出更多更好的表现方法,总结出更多、更好的实践经验。同时,我们把这些方法和经验再不断地运用到新编历史剧,甚至运用到表现现代题材的京剧剧目中,我想,京剧艺术将会结出更丰硕的成果,从而使得这门艺术无愧于我们所处的这个不断前进的、走向社会主义现代化的时代。这也是新的时代赋予我们每个京剧艺术工作者的光荣任务,我们应当责无旁贷地担负起这个任务来!我愿意和大家一起共同努力!
(载于《戏剧艺术》1979年创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