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秋同志今天中午去世了,…… " 5月27日晚听到这个消息,好久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怎么可能呢?前不几天我们还通过电话,熟悉的语音还留在耳边:“有空来啊,咱们聚一聚。"我也随口应之,心里想:来日方长,多会儿有空再去聊吧。在他那里我们往往可以无所拘束、轻松愉快地谈天说地,这也真是一件快事。难道已经再不可能了吗?
我和君秋相识颇久,平时忙于工作,交往不密,但“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却一见如故,颇为投缘。君秋不善言谈,我们在一起还能说说心里话。他对我这个做“组织工作”的,并没有什么顾虑,反倒更加亲近,多日不见总要通次电话,电话里也少不了这句话:“多会儿咱们聚一聚"。他对我的这种态度也许与他对党的感情多少有点关系。
君秋是1951年从香港回到内地的。当时踏上解放后大陆的土地,给他思想上的第一个震动是,一幅大红标语迎面扑来——“欢迎文艺工作者张君秋同志归来!"张君秋、同志、文艺工作者,这三个概念联系在一起,他既感到陌生,又感到亲切,引发了无限感慨。这种心境的变化,张君秋在他的《永远跟着共产党》(《张君秋戏剧散论》第1页)一文中作了这样的描述,他说:“我万没有想到,我会受到如此热烈、隆重的欢迎!要知道,这就是党的亲切呼唤啊!我深深感到,我们的戏曲艺术恢复了应有的价值,戏曲演员有了做人的尊严,担当起'文艺工作者'的重任。应该说,这个时刻是我在人生道路上一个最大的不平凡的转变,也开始了我对党的切身感受和认识。"这篇文章是在他年逾花甲之时写出来的,当时,他把自己所走过的生活道路分为前后三十年。他说,他的“前三十年是在旧社会苦难艺海中漂泊过来的,后三十年是在党的亲切支持下成长起来的”。
我们谈心时他曾这样对我讲过,在青少年时代,谈不到远大的志向,更谈不到对社会的责任感。他只知道,母亲唱戏养家太苦了,他要同母亲“换换肩",学唱戏,自己挑起养家糊口的生活重担。只此而已。以后学戏演戏,凭着他的刻苦,凭着他的聪颖,唱红了大江南北,家境也渐渐好转,钱也的确挣了不少。但是,在那个社会里,戏曲演员的人格是不受尊重的,即使是有了名气,仍然被视作“戏子”,雅一点的称作“伶人",总之是被当成开心取笑的娱乐工具。他要唱戏,就必须四处应酬,还要躲避地痞流氓、宪兵特务的无理纠缠。日本侵华时期,他曾莫名其妙地被抓进了宪兵队,受了几天的牢狱之苦。对于这些人格侮辱,他束手无策,只能采取忍让的态度。他挑班的班社取名叫“谦和社”,他的房舍命名为“百忍堂”,这样的名称形象地反映了张君秋在那个社会的痛苦心境。
后三十年张君秋同志的思想的确有了彻底的变化。这一变化的具体表现是,1981年他光荣地参加了中国共产党。
的确,君秋在党的关怀指导下,不但思想上起了很大的变化,同时在他戏剧艺术的发展上也有了划时期的进步。他懂得了演戏不仅仅是为了赚钱,他有更伟大的目标,于是全身心地投入到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事业中。党的“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文艺方针为他指明了艺术发展的光明大道。如果说,张君秋在青少年时代刻苦磨砺、广撷博采,积累了丰富的传统艺术的话,那么,他在而立之年以后,由于领会了党的文艺方针,更激发了他在戏剧创造中走上了在传统基础上不断创新的道路,在戏剧艺术中取得了丰硕的成果。1956年以来,他创演的《望江亭》《西厢记》《诗文会》《状元媒》《秦香莲》等一系列具有广泛影响的新剧目标志着张派艺术的确立。张君秋不只一次地说:“我的艺术是在新中国产生的”。
愈是对民族艺术有重大贡献的愈具有国际意义。张君秋在京剧艺术的成就引起了美国学术界的注意,1990年底,张君秋出访美国,接受了林肯艺术中心美华艺术协会颁发的“终身艺术成就奖”、林肯大学颁发的“人文学"荣誉博士学位。在美国,他的心脏病初次发作,休养了一段时间。当时在国内,听到过这样的传闻,张君秋不会回来了。我就告诉他们:张君秋一定会回来的。我们并没有通信联系,为什么敢做这样的保证呢?因为我了解君秋,他的事业、他的观众、他对祖国的爱、他的根都在国内。如果他要定居国外,当初又何苦千里迢迢奔回大陆?张君秋是个真诚的人,他有一颗真诚的心。当他对党有了真诚的信念与真切的了解之后,他就会认真地按照党员的标准去严格要求自己。他放弃了主演拿“包银"的优越收入,率先成立了集体所有制的北京市京剧三团;他主动热情地深入到厂矿农村为广大民众演出;他团结全团同志进行义演,把义演得来的收入捐献给农村,购买双铧犁,支援农业建设;他在赴朝慰问时期,置生死于不顾,在风雪交加的深山里,通宵达旦为战士们演出……这些行动都是真真切切的。使我感受最深的是,经过“十年浩劫”,张君秋的身心受到很大的摧残,但他很少对我提及个人的损失,更多的是我从旁人那里听到,他是被扫地出门的,他的房产钱物损失连他自己也难以计算。这一切,他都不去顾及,唯一感到惋惜的是京剧传统艺术所遭受到的破坏——“好端端的一盘棋,怎么全给搅了?"他要把这盘棋摆好,重新下过。就是在这个时刻,他郑重地提出了入党申请。人党后,他就开始真真切切地履行起一个共产党员的义务,为振兴京剧艺术,担当起培育青年演员的艰巨工作。他时常对我谈及周恩来总理几次接见时对他谈的话,谈得最多的就是周总理要他“多做贡献",要他“立场坚定,敌我分清"这几句活。他的确是按照总理的要求去做了,他的言行是一致的。张君秋为人谦和平易,很容易让人同他接近,同他相处,因而他能够广交朋友,随遇而安。他在美国有不少的朋友知己,还收了许多仰慕他艺术的弟子,在这些朋友弟子的真诚挽留下,如果张君秋在美国长期定居,他的生活条件会比国内强,况且他还患有心脏病,那里的医疗条件也比国内强得多。为了安度晚年,他留在美国,或是轮流在中国、美国居住,这也无可厚非。但是,张君秋有他做人的原则,他的艺术生命同祖国的戏曲艺术事业已经融为了一体,人民需要他,他更需要人民,这个原则他是坚定不移的。所以,我坚信君秋一定会回来的。1990年6月,张君秋载誉回国,中国戏剧家协会为他在人民大会堂召开了一次隆重的欢迎会,中央的有关领导同志以及中宣部、文化部的领导同志出席了这个欢迎会,大家欢聚一堂,畅谈戏曲艺术在海外的巨大影响,高度评价张君秋的艺术成就。我们召开这样的会,不仅仅是因为他在美国获得了崇高的荣誉,更重要的是,我们要宣扬张君秋的爱国主义精神,宣扬张君秋做人的品格,告诉大家,我们的艺术大师张君秋永远是祖国的儿子。我在那次会上说过:“他是黑发时回归祖国,白发时出国赢得荣誉。”,“张派艺术是中华民族优秀文化的一部分,它是值得我们骄傲的。”
回国以后君秋已过古稀之年,应该安度晚年了。但他不安于此。近几年,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京剧音配像精粹工作之中。这是一项艰巨而复杂的工程,许多京剧老艺术家,包括不少已经谢世的老艺术家,在他们身上有着丰厚的、精妙绝伦的传统表演艺术。然而,有些老艺术家去世了,他们身上的艺术也就随着带走了。这是我们很大的遗憾。现在有了过去所没有的录音录像技术,可以弥补过去难以挽回的遗憾,它可以利用现在的青年演出,配上艺术家的实况录音,把已经谢世的老艺术家的艺术面貌恢复过来。然而,做好这件工作也不是容易的事。它至少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要有已经谢世的老艺术家过去留下的演出实况录音,这样的录音在有关广播部门仍然可以找到;二是要有懂行的人去找,去分辨,要在那些分散在全国各地的录音磁带中去挑选其中最理想的录音磁带,要了解为什么这个磁带最理想,它的演出面貌是怎样的。对这些,未见得所有搞戏的人都了解,即便是现在优秀的青年演员,也难以再现当年的演出面貌,因为他们甚至看都没看过当年的演出。所幸的是,我们尚存一些老艺术家,他们本身具有较高 的艺术造诣,并且学得多,见得广,他们能够帮助青年演员把谢世了的老艺术家的艺术尽可能地再现出来。君秋就是这些艺术家中的代表人物。他的艺术成就享誉海内外,是举世公认的。而他艺术视野之开阔是我始料所不及的。仅就他所从事的京剧旦行表演艺术而言,从王瑶卿开始,乃至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等 “四大名旦"的艺术,他都得到过真传,除了荀先生的戏他没有演过之外,其他所有名家的戏他都亲身实践过。此外,还有许多名家他都亲身请益过,诸如江南名旦冯子和,乃至昆剧名家郑传鉴、朱传茗等等。其艺术之博,实为罕见。再进一步说,张君秋与之合作的京剧各个行当的名家之广也是少见的,仅就已故的名家来说,生行如雷喜福、王又宸、孟小冬、马连良、谭富英、李盛藻、张春彦,净行如金少山、郝寿臣、侯喜瑞、裘盛戎,小生行如俞振飞、姜妙香、叶盛兰,老旦行如李多奎、王玉敏,丑行如慈瑞泉、萧长华、高富远、马富禄、李四广,武生行如高盛麟、孙毓堃。只要看了这个名单,就会从中联想到在他们身上蕴藏着多么丰厚的艺术财富,他们的艺术闪烁着几多辉煌,张君秋的艺术同这些艺术家的艺术相互衬映,相映成辉。君秋有一句常爱讲的话,叫做“闲时置,忙时用"。这句看来通俗的戏曲诀谚却蕴含着艺术家可贵的勤勉、聪慧,可贵的敬业精神,使之耐得住寂寞,经得住“捧杀",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地积累,由量变到质变,这里面蕴含着辩证法。张君秋在他60余年的艺术生涯中,始终坚持着“闲时置,忙时用"的准则,这个准则的坚持,使得他广闻博见,积累、升华,以致确立了张派艺术,成就了一代京剧艺术大师的崇高声望,使得张君秋责无旁贷地担当起中国京剧音配像精粹总策划的工作。
这件具有长远历史价值的艺术工程,是在中央领导同志的亲切关怀下,贯彻以江泽民同志为首的党中央倡导弘扬民族优秀文化指示的一件实事。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一共录制了120部京剧音配像节目,不仅仅是为广大电视观众提供了一批声像并茂、品位较高的欣赏剧目,重要的是,抢救了不少濒临失传的经典作品,再现了若干京剧艺术家特别是在“文革"中遭受迫害的艺术家的艺术成就,并且通过这项工作,训练了一批参加配像的中青年演员。戏曲要发展,而发展的基础就是要让青年一代真正把老艺术家的表演艺术传统继承下来。京剧音配像精粹就是传统艺术的活教材,不仅现在有用,将来也大有用处,它是发展京剧艺术的坚实基础。因此,京剧音配像工作的重要意义就不仅仅是保留、抢救遗产,在未来京剧艺术的革新发展事业中,它所起到的作用现在是难以估量的。
君秋是个实干家,总策划这个头衔不是虚挂着的。从选剧目、听录音、物色演员、聘请名家,一直到日程安排,甚至现场指导,他都参与其内。近三年的时间,拍了120部录像节目,平均9天一部。直到去世的那一瞬间,他是走在去听一个实况录音的路上……君秋同志用他那博大精深的艺术才干,认真求实的奉献精神,写完了他毕生的光辉篇章。
写到这里,我的耳旁不禁又回响起君秋生前打电话常说的那句习惯用语——“有空咱们聚一聚。"有限的几次聚会却给我留下了至今难以忘怀的印象。记得有一次在君秋家吃饺子,饺子开锅,捞出来,君秋的夫人谢虹雯总要端一小盘热气腾腾的饺子放在君秋面前。虹雯说,君秋个人吃饺子,总要自己煮,煮几个,捞出来吃,再煮,他爱吃刚煮出来的热饺子。她说:“我们老张,只要吃好了,别的什么要求也没有。"以后君秋、虹雯到我家作客,因为知道君秋这一并不算苛刻的饮食要求,就特意准备了火锅,好让他热气腾腾地吃。谁知火锅不争气,硬是煮不开,急得我满头大汗。君秋亲自动手,三弄两弄,火锅煮开了。君秋笑着说:“人要实,火要虚。"一句常说的家常话,却道出了君秋做人的本色。
君秋匆匆地走了,但我的眼前依然闪现着旧时我们欢聚在一起的温馨场景,君秋的一片真情是我永生难以忘怀的。应该说,君秋对党的爱,对祖国人民的爱,对艺术的爱,永驻人间。他的一片真情,不仅通过他在舞台上塑造的一批妇女形象感染着现众,而且,在生活中直接感染着所有的朋友和同志们,激励着我们继承他的事业,发扬他的精神,为祖国戏剧艺术的繁荣昌盛,继续奋斗。
君秋走了,但是,他的艺术,他的精神,他的真情将永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