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君秋《西厢记》和《红色娘子军》的音乐殿堂里徜徉
京剧之本在剧作,京剧之魂在音乐,音乐之核心在唱腔设计和演唱。一出戏没有好唱段,观众听了不过瘾,过后留不下印象,更传不开,这戏等于白唱,可以说这戏基本不成功。我们看过多少新创作的京剧,无论古代戏或现代戏,大剧院名演员或青春新锐,所有创作都可以此来衡量其成功度,评量其艺术的高低价值。再看历史上传统的或新编的老戏,能留下来的、观众有印象甚至依然有念想、总想再看再听的戏,也无不是该戏有让人印象难忘、形成心结、诱人重睹芳华,像去拥抱久违的亲朋老友那般企盼热切。这就是京剧为何有戏迷、有流派、有经典、有久演不衰保留剧目的原因。有的戏,整个戏早都忘了,其中的某个唱段还记得,甚至还会哼几句,甚至以随时能哼几句感到过瘾,解气,是一种排遣,一种宣泄,一种快乐,一种慰藉和调解精神的生命需要。像“苏三离了洪洞县”“劝千岁杀字休出口”“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小常宝控诉了土匪罪状”等等,都是一演出就成为大众自愿跟学、普及率很高的流行唱段,都彰显了音乐设计和演员演唱的魅力。由此,我想到张君秋大师“苏三离了洪洞县”一段唱腔的修改和演唱。这段西皮流水原是梅兰芳大师最早完成定型的,是梅派名剧中的名段。后来,四大名旦中的尚、程、荀三位也都演这出戏,唱的旋律大体相同。后来,张君秋对全剧唱腔作了通盘加工修改,这段开头“低头”二字表明自己凄楚却不忿的处境和心境,变化的重点在整段节奏的加快,与之前的反二黄不堪回首的悲惋形成更鲜明对比,似乎一出牢房见到天日虽还是犯人也顿觉呼吸顺畅了,也为接下来向前赶路时的更激越的导板、慢板作一垫头。此时苏三的内心是焦灼而复杂的:终于等到去复审了,临行前她急于要找个去南京的人给她的心上人捎个信,毕竟她还企盼着再见心上人一面。起解、去省城也是她很急切的,这关系着她的复审和有可能的平冤。怎能不急呢7苏三的唱愈来愈快,行路的圆场也愈来愈快,观众的心跟着苏三的唱在激烈跳动,高潮在要人告诉心上人“就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当报还。”结尾干板切住、随之跪地。其声也畅,其情也酣。好一个至情至爱的苏三!好一个深爱苏三懂得苏三的张君秋!只一段流水,大师从人物出发的创新之思可见一斑,这是张派初成的牛刀小试。
今天的张派已成参天大树,研究张派艺术成就、尤其深入研究领会张君秋音乐创作的理念和方法,应是张派研究会乃至全体京剧人面临的重大使命。对继承张派艺术遗产、推动京剧新时代进一步创新发展、提高民族文化自信心、助力实现民族复兴的中国梦,具有深远而现实的意义。
今年上半年在中山公园音乐堂举办的纪念张君秋逝世20周年、《望江亭》问世60周年和张君秋艺术研究会成立一周年演唱会,就显示了以张学浩为会长的研究会对继承发展张派艺术不同一般的新视角,予人对张派艺术不同一般的新发现,令人观之快慰,受益良多,使我们对痴迷的张派艺术有了更多的感受和认识。
音乐会以交响乐演出面世,不仅是伴奏的改变,更显示了张派唱腔和演唱的丰富内涵和无限可能。尽管此前有过先例,但如此突显交响乐与中国京剧和张派艺术完美结合的整体性、时代性和国际性尚属首次。整个演出是张君秋一人的作品,西方交响乐只是为我国传统京剧和张派艺术而奏鸣、而颉颃、而游走,因而也得到升华、得到变革、得到新的生命。
京剧自身不也是交响乐吗?即使是传统乐队几大件,加上演员不同的音量、音质、音色及不同的发音方法、吞吐、位置所形成的各种流派唱念,不也构成了京剧迷人和沁人的交响吗?而所谓传统乐队不也在发展中加入了二胡、笙、大阮等乐器吗?为戏曲伴奏,民族乐队与西洋交响乐队没有本质的区别,都是为演员演唱服务,交响乐伴奏只是丰富了京剧演唱的表现力和震撼力,反而突显了京剧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张君秋以此作出了将京剧艺术进一步推向世界的努力和贡献。如同上世纪梅兰芳将京剧带出国门一样。将《西厢记》以交响乐形式完整表演并于大轴唱响的张学浩,对其父的理解不仅如此。演唱会的大轴《西厢记》开阔了我们对研究会的尊敬乃至对张君秋无愧于世界级戏剧大师和音乐大师的刮目与崇拜。
京剧《西厢记》是当代剧作家田汉专为张君秋量身打造的庆祝建国10周年的重点剧目。“田西厢”不同于史上的“王西厢”、“董西厢”,也不同于其它剧种、流派的越剧、昆剧、豫剧及京剧荀派红娘等剧目,是极具现代意蕴,又最接近元杂剧风神的精品力作,是田汉京剧创作的顶峰。中国京剧院与北京京剧院合作排演,派出叶盛兰、杜近芳、李金泉等著名艺术家帮衬张君秋合力打造。显然,对张君秋来说,这是一次发展张派艺术的机会,也是一次极具诱惑力的挑战。田汉诗意纵横,不仅催开了崔莺莺的内心隐秘,也驰骋了张君秋的音乐漫想。
在张君秋《西厢记》和《红色娘子军》的音乐殿堂里徜徉
音乐会推出的四段唱腔浓缩了崔莺莺婚姻遭遇的内心委屈,倾吐了人世间人同此心的向往与惆怅,唱彻了天下幽怨儿女情,高标了《西厢记》的人文理想和人性滥觞。张君秋正是深悟到这一点,才把《西厢记》作成艺术性、文学性如双峰并峙般的张派扛鼎之作。两位大师心曲暗通,互不辜负,抒写了中国京剧史上最巍峨瑰丽的不朽篇章。再次证明,好的音乐,须有好的文学底蕴。好的文学,如无好的音乐,底蕴尽失。
本来允诺谁能退却欲抢劫莺莺的贼寇就将莺莺许他为妻的老夫人,在对恩人张生以酒作答时,突然自食其言,要莺莺与他兄妹相称,使满怀希冀的莺莺和张生一同受到强烈刺激,莺莺即刻唱了一段张派乃至京剧旦角从未有过的“反西皮散板转二六”:“只见他软瘫瘫颓然落座”,莺莺隐忍着自己的巨大愤懑,先唱出酒醉张生的无尽痛楚,表现了莺莺的善解人意和人大于己的深情大义,也将她对张生的挚爱和知心表现得淋漓尽致。张派的新腔,美在新颖与繁难,却总在广大戏迷中引起强烈反响和兴趣,学者如云。新颖与难唱并非大师创腔的初衷,塑造人物是他唯一的追求。为了这一追求,新颖与难唱,不但未使观众望而却步,反而引起观众更大的兴致与追学。反西皮本应比西皮低几个调,愈显哀怨悲沉,莺莺的反西皮此时却调门更高、语气更犀利、更怒不可遏,几至晕厥。莺莺已经和不讲理的母亲开始战斗。
《西厢记》的四平调更胜一筹,情绪更丰富,音律更华美。开始两句:“先只说迎张郎娘把诺言来践,又谁知兄妹二字断送了良缘。”莺莺来花园原为等候张生的琴音,却迫不及待地先怨起自己老娘的自食其言和断送良缘。一怨一恨,一屈一张,将莺莺憋屈的内心和盘吐出。
前一场的反西皮唱张生的痛苦,意在为他人鸣不平,此时主要在宣泄自己的愤懑与哀怨,揭示自己即将为爱情须面对一切艰难险阻的勇气与决心。张派的四平调,是一个常令人美不胜收的渊薮。从《望江亭》谭记儿出场唱“独守空帷暗长叹”,到《诗文会》车静芳出场唱“喜盈盈进画堂”,或愁苦或欣悦,张派四平调总会成为角色抒发内心隐秘的寄情之物,发展到“先只说迎张郎娘把诺言来践”的内心倾吐,由焦急等待,到猜测恋人到来的声音,她的心早已飞到张生那里。却难以抵抗此时天上月亮的清光一片,由是又想到在她看来并不太美的嫦娥:“天上人间总一般。”我相府小姐不一样受苦?因而可怜起这位月宫仙子“孤单寂寞谁怜念?罗幕重重围住了广寒。”莺莺自比嫦娥,此时的她不也是被她的亲娘剥夺了一切自由吗? “怨只怨我那少诚无信的白发娘,将我困在红楼上,外隔着高高的白粉墙。”莺莺怨愤到极点,几近控诉,但唱腔的高潮尚未到来。粉墙里的囚徒一反幽怨与控诉,极亲昵地叫了声:“张生啊! ”随即发出檄文般的战斗宣言:“即便是十二巫峰高万丈,也有个云雨梦高唐! ”喊出了莺莺对爱情的忠贞和与封建势力决战到底的勇气。原来,莺莺等的是给即将到来的张生与她并肩战斗的勇气。《牡丹亭》柳梦梅与杜丽娘为爱生可以死,死可以生,毕竟是托了汤显祖的梦,而崔莺莺鼓励张生将高唐之梦变为现实,纵有十二巫峰的壁立阻挡,也要大胆攀上去,享受人间幸福的云雨。莺莺大胆袒露心迹,主动向心上人示爱,表明张大师同样富有一颗女儿心,张派唱腔的女性化愈来愈突显。
这段四平调是全剧的核心唱段,也是刻画莺莺和揭示立意的主唱段。唱腔的旋律、节奏、强弱,层次分明,多姿多彩,是战斗宣言,又是对张生的爱的许诺,充满莺莺对自由与幸福的向往。唱腔的丰富性为以往张派唱腔所未见。唱腔令人玩味、痴迷,在把莺莺的战斗檄文放在爱的倾诉之后。墙外琴音的爱心和诗意、更激发了莺莺自主命运的决心,也更增强了大师将该四平调推向美艳动人的情致。一对情人隔墙倾诉钟情,一弹一唱,似高山流水,步步合一。传统剧目中多表现为短曲的四平调,此时变为难以想像的长调。宣叙与咏叹为西方交响乐中必不可少、又在不同乐章演唱的两大主调,被张君秋在一段四平调里巧妙完成,表现了京剧音乐和张派构思的奇巧与超然,证明了张派唱腔与交响乐的天人合一与异曲同工。
原载《福建艺术》2018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