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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致翔:京韵翘楚 百代风流 ——张派艺术与京剧发展的意义与启迪(上)
2021-05-31 21:15:59

  上世纪上半叶,“四大名旦”矗立菊坛,为京剧艺术的发展立下不朽功勋。至下半叶,张派风起于青萍之末,声赫于大师之林,从此,国人不仅知梅、尚、程、荀,更知有张,戏迷、票友中竟一度有“十旦九张”之势。从此,梅、尚、程、荀、张,五大名旦,一起为我们所欣赏、所认知、所品味、所传习。

  张派艺术是集大成者,张君秋不但从梅、尚、程、荀、王(瑶卿)中来,从他的唱念表演中,可以看出上述各位先师的丰姿、余韵,又将之融进自己的肌肤,变作只属于张的骨骼、血肉。张君秋的改革与创新,为塑造人物所需,为时代进步所需,为观众、尤其为青年观众所需,为美所需,为进一步开掘、展示、提高京剧本体之美质、美蕴所需。

  张君秋先生的改革与创新是划时代的,对京剧艺术的发展做出了堪称里程碑式的贡献。纪念他,缅怀他;继承他,学习他,对今天和今后京剧的振兴与发展有重要的意义与启迪。

  张派太过丰富,我没有做过深入研究,只谈几点粗浅的感受,作为对大师的缅怀。

  一、关于唱腔

  张派唱腔是有生命的,其生命力可闻、可见、可感、可知,它跳动着人物的脉搏,流淌着人物的血液,张扬着人物的个性,揭示着人物感情的秘密,极大地充溢着京剧刻画人物、开掘人物内心世界、表达剧作立意的戏剧表现力和艺术感染力。

  张派唱腔在旋律与发声两方面进行了深研细磨、锐意创新,全面改革提升、丰富、美化了整体京剧演唱的审美情趣和艺术涵养。不仅把[慢板]、原板]、[导碰原]等主要板式的结构与内涵深化、拓宽;而且把[南梆子]、[四平调]等特色鲜明、形式内容较为稳定的中型板式,做成如[西皮慢板]、[二黄慢板]一样层次分明、内涵丰富的大腔体;甚至使[二六]、[流水]乃至[散板]、[摇板]这样较自由的小板式,成为变化多端却意蕴无穷的丰富与补充大腔体不可或缺的微循环。由此可看出,张君秋的创造力何等丰富、细密与不凡!京剧腔格的可容性、可变性、可驰骋性,究竟有多少尚未被发现,京剧唱腔的出神入化、美不胜收、摄人魂魄、骚人痴迷,到底可抵达什么地步!

  根据刻画人物的需要,张派唱腔在每一出代表作里都做到了人令激赏的尽情挥洒。《望江亭》谭记儿第一次出场吐露内心的[二黄四平调],见道观师傅倾诉死寂之心的[二黄摇板]、[原板],及至遭遇道姑侄儿白学士孟浪求爱的大段[西皮南梆子],其转换之迅忽、抒情之委婉,欲掩又扬,终至变被动为主动,使死灰复燃,节妇向阳,表现出何等爱的潜能、爱的机趣、爱的不泯与爱的智慧!最终战胜邪恶的衙内,走向幸福的彼岸的谭记儿是上世纪50年代张君秋最早创造的最光鲜、最自为、最浪漫、最具时代精神的京剧人物,可与杜丽娘、崔莺莺、卓文君、林黛玉等冠绝女性争奇斗艳。张君秋将关汉卿这一搁置多年的喜剧演活、演热、演开,为京剧画廊增添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美丽、睿智,勇于把握自己命运的寡妇形象。谭记儿及张君秋相继塑造的《状元媒》中的柴郡主、《诗文会》中的车静芳、《西厢记》中的崔莺莺、《秋瑾》中的秋瑾、《秦香莲》中的秦香莲等艺术形象,堪与梅、尚、程、荀塑造的杨玉环、虞姬、薛湘莲、王昭君、红娘等艺术形象相媲美,也是张君秋无愧于他所处时代的最美好的奉献。

  塑造新人物,是张派艺术的根本出发点和根本目的,创造崭新的美韵、美声,是张派为适应时代变化做出的突出贡献。如果说,梅兰芳以他的创造,把京剧艺术的歌、舞、表演结合到使人陶醉、精美浑然的地步,张君秋则将由“四大名旦”创造的京剧旦角的声腔,融合、变革、提升到一个令人荡气回肠美不胜收的崭新高度。

  寡居观中的谭记儿首次出场时的缓步、低首、静思、蹙眉,即将一个心事重重、愁苦难耐又羞涩难言的寡妇形象展露无遗。四句【四平调】:“独守空帷暗长叹,芳心寂寞有谁怜?孀居愁苦泪洗面,为避狂徒到此间。”既是很清晰的自报家门,又十分贴切地描绘出主人公此时此地的的哀怨心境。【四平调】起唱前的小锣、胡琴过门,使人嗅出与《贵妃醉酒》杨玉环出场时相似的味道并有所期待。程式化板腔音乐的岁月留痕,能提起观众的欣赏欲望,本是它的一个优势,因杨玉环出场时的【四平调】是那样的优美动听,早使历代观众心底留香,张君秋以【四平调】音乐“打、拉出”谭记儿,自为引发观众对美的期待,却根据人物的需要,将蓄势很强、引人遐思的【四平调慢板】,以【原板】的节奏、速度唱出,与杨玉环的心绪截然不同。第一句中“暗”字沉下去,嵌有微波,“长叹”扬起,“叹”字很重,干板落下,是为重音。叹什么?“芳心寂寞”。“芳心”二字将节拍拉长,声音很轻,似怕人听到、窥见,“寂寞”二字低回沉郁,幽咽婉转,心事无限,“有谁怜”三字近乎倾吐。第三句“孀居愁苦泪洗面”不再掩饰,竟如念白般说出,将自己寡居的悲凉一股脑抛洒,最后一句将造成这一苦况的原因托出:“为避狂徒到此间”。“狂徒”二字冲破[四平调]板式,平稳萦回的约束,迅即拔高,转散,既突出她的无奈,又示出她的无畏和即将到来的官场与情场的暴风雨。这段唱将观众完全带入谭记儿的感情世界,而忘记了原来抱有的程式化欣赏的预期。谭记儿不是杨玉环,杨玉环漫步月下,等待君王,心情无比喜悦。谭记儿孀居道观,孤单寂寞,心情苦不堪言。调式相同,节奏、速度迥异,而旋律的高低错落细微、别致、萦绕、跌宕,使观众体会到的不仅是人物的内心,更是唱腔的优美、张力与鲜活。四句[四平调]不再是传统戏中的老调,又分明是传统戏中的韵味,且更细致、更好听了。我们常说,希望新创作的戏,不仅给我们新的人物、立意,同时给我们可欣赏乃至可传唱的新的美的唱腔、唱段,但多年来似总难如愿。张君秋先生则做到了,而且做得令人赏心悦目,拜倒诚服,“十旦九张”,遂不费解。所谓美腔、美声,必是观众未曾听过,又不觉突兀,满足观众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的主动欣赏心理,即使被动欣赏,也要令人有所惊叹,有所捕捉,有所共鸣。谭记儿第三句类似念白的直抒胸臆,既将她的焦灼大胆宣泄,又将夹叙夹唱中的内心咏叹处理为舒缓、急切、跌宕、回环、心情矛盾却大胆突围的新旋律、新节奏,创造出[四平调]短句规整与不规整相互交叉、随心所用的新调式、新板式。

  谭记儿回答道姑的问话,依然欲言又止,欲露又遮,对师傅感激的真情却发自内心,溢于言表,感人至深,进一步激起观众的同情和敬重。[二黄摇板]接[二黄四平调],调式一贯而下,不平心潮在继续。[摇板]的选择,为“紧拉慢唱”,也为继续透出谭记儿的苦衷:“蒙师傅发侧隐将我怜念,也免得我一人形影孤单。每日里在观中抄写经卷,为的是遣愁闷排解忧烦。”张君秋的[摇板],尤其是[二黄摇板]不仅为“紧拉慢唱”,还总如水中扬波,高低缓急,闪转腾挪,轻重徐疾,翻滚流转,错落碰撞,珠落玉盘,有时声断意留,余韵袅袅;有时轻声带过,意到人知。使人悟到:张派唱腔不但有声,而且有形,而“气”的运用,“气口”与“气息”的运用,更是张君秋唱法的一大诀窍。气口不当或不顺,就无法驾驭张派唱腔。对此,前人未曾经历,后者亦多难以掌握。不仅在京剧界,即在整个戏曲界乃至拥有现代发声技法的歌剧界、音乐界,也鲜有匹敌者。不消说,张君秋还是一男旦,用的是纯假声。后学者应首先是研究者,不但要研究张君秋怎样发展了京剧,而且首先要研究他怎样发展了男旦,怎样发展了中国戏曲的假声唱法。

  [摇板]在波浪中将心旌摇荡,将情绪推进,至“排解忧烦”四字上板,已如激浪拍岸,最后两字甩一大腔,似浪出平峡,一泻千里,谭记儿终得在亲人面前将[四平调]中积蓄的苦水尽情倾吐。后面应对道姑关心她婚事的[二黄原板],既很自然,也属必然。娓娓叙事,隐隐忧心,看似淡然,实很在意,似举重若轻,实声慢情浓,将人物内心层层剥开。由此,开头的[四平调]中间的[摇板]及后面的[原板]终合为一整体,感情丰富、板式多变、新颖别致,而成为一有机的二黄成段唱腔。然而,这还是一个铺垫,一个短暂、华彩的沉积,是风雨欲来风满楼前的一声闷雷,接下来的[西皮南梆子]才是石破天惊、令人心神俱爽的心的撞击和爱的爆发。

  传统戏中,很少有同一演员在同一场戏里刚唱完[二黄]很快就接[西皮]的,可能这会给演员的演唱和观众的接受带来一些不适应,《望江亭》头一场却刻意让这一可能的不适应变成突然的惊喜。突变与新奇,使谭记儿发现了新的自己,也使张君秋对京剧演唱有了新发现。

  由[二黄四平调]转瞬变为[西皮南梆子],使观众为之一振,这源自于陌生人白学士突然来到谭记儿面前,迅即向她求婚,这一切,不能不使她大感意外。乍见生人施礼求婚,谭记儿不知所措,产生误会在所难免,定睛一看始知是自己误判,仍惴惴不安:“只说是杨衙内又来扰乱,却原来竟是这翩翩的少年。”第一句唱颇含蓄,对自己的误判有点不好意思,第二句的突转是另一种不好意思,却在耸然而起的“翩翩少年”里暴露出这个寡居女人内心深处的一点亮色。[南梆子]很长,第一个高潮来得太快、太早,是因为这女人内心压抑得太久、太深。谭记儿平复一下激动的心情,开始观察来人:“观此人容貌像似曾相见,好一似我儿夫死后生还。” 谭记儿由开始不经意瞥见,发展到有意观察,竟有个令她吃惊的发现——此少年长得竟像他死去的丈夫!“死后生还”扬起本唱段的第二个高腔、高潮。看一个陌生男人竟像自己死去的男人,该是何等的心灵密码?对这密码的揭示又是何等的淋漓直白?情何以堪,却又太难为情!“到此时不由我心绪缭乱,羞得我低下头手弄罗衫。”这两句走低,用了传统戏常用的一个婉转的收腔,却是谭记儿此时最好的自我掩饰,也露出最美的女儿情态。此时,张君秋始终配合有身上、手上、眼睛及水袖、脚步的表演,且愈加精细与讲究。不仅如此,刘雪涛的小生表演与之配合娴熟,一丝不苟。张君秋需要刘雪涛与他对话,以白学士的诚挚告白和彬彬有礼的进退自知,来表达他的执着、礼貌与爱心,让我们理解了他的追求终可启动谭记儿心扉的原因:“见此情不由我心中思念,这君子可算得才貌双全。三年来我不曾动过此念,却为何今日里意惹情牵?”分段分析,可看到主人公情感递进的轨迹,只有这样的细心、细致,才能读懂理解并相信寡妇谭记儿终于心动的缘由,白学士的“才貌双全”才是摇动谭记儿未泯芳心的最根本的原因。“三年来”三个字,与前面的“翩翩”、“死后生还”一样,又翻到八度以上,且延长翻转达两个半小节共十拍,形成本唱段的第三个高潮,且超过前两个高潮的长度与强度,以人物的震撼求取观众的震撼。至此,[南梆子]的成段唱腔仍未完成,人物内心的争斗也在继续。自认“意惹情牵”了,还要权衡:“我本当允婚事穿红举案”,却“羞答答我怎好当面交谈?”可是“今日里若将这红绳剪断,岂不是错过了美满的良缘?”主意终于有了:“我何不用诗词表白心愿,且看他可领会这诗中的隐言。”人物的思考很仔细,很周全,唱段已很长,不宜再拖,或再掀高潮,平稳、流畅地到达彼岸是最好的收尾。张君秋精益求精,在人物缜密思考时,将上板的唱腔切断,中间加入类似[小拉子]之类的重复演奏的小过门,衬托人物反复权衡的表演,角色的思考不受拍节的限制,又似摇板的“紧打慢唱”,足以显示张君秋创新唱腔的自由与严谨,将各种板式拆开、活用,随心所欲、信手拈来,无不为准确、深刻表现人物性格和情感服务,而非脱离剧情,为新而新的卖弄与花活。

  张君秋先生在新中国成立后创作了一系列光彩夺目的张派代表作,如《望江亭》、《状元媒》、《西厢记》、《诗文会》、《楚宫恨》、《雷峰塔》、《秦香莲》、《赵氏孤儿》、《秋瑾》、《年年有余》等,而他的创新之路在解放前,从他青年时代就已开始,他演过许多传统戏,无论梅、尚、程、荀哪个流派的剧目、唱腔,他都善于学习、继承,也都愿经过仔细品味、鉴别、研磨,细心体会、理解后,注入自己的生命,使之更新颖、更鲜活、更符合时代要求、更能赢得观众的喜爱。《四郎探母》、《红鬃烈马》、《游龙戏凤》、《龙凤呈祥》、《玉堂春》、《二进宫》、《春秋配》、《法门寺》、《汾河湾》《打渔杀家》《三娘教子》等分属各个流派的名剧,同时也都是走出前辈大师规范、艺术特色独张的张派代表作。

  以广为传唱的《女起解》中的[流水]“苏三离了洪洞县”为例,张君秋改革创新京剧演唱之锐意、之匠心、之造诣,可见一斑。《女起解》为“四大名旦”所共有之剧目,且演来各有特色,尤以梅派流传最广。一段小小的[流水]独具张力,不仅上口易学,更将受难苏三纯净透明、柔婉细密的女儿之心拱手世人,成为人人皆会的 “流行歌曲”。即使是这样的典型、典范、神曲、心曲,张君秋依然发现了它的不足和可改进之处,改动后使之更好听,更臻完美。“苏三”二字改为“低头”,一张嘴就强调,使形象和内心隐衷愈加鲜明、生动;“将身来在大街前”的“大”字由板后“抢”半拍到板上唱,唱腔因此而愈加醒目加速,苏三的内心情感也愈加急切、揪心;“君子”二字紧密相连,而后急停,愈加突出人物内心的尊敬与虔诚、期望与乞求。急切与乞怜,是苏三,也是本段[流水]的主旋律。旋律与节奏,是张派唱腔腾飞的双翼。旋律与前辈唱腔差不多,将每一下句与再一上句之间的小过门完全删去,将上下句紧密相接,用节奏与气息抓住苏三最后的生命寄望,使困厄潦倒中的生命得以张扬,以“急切”撩人情思,使人荡气,将心声唱成美声。人们不仅感受到张派旋律的落花满眼,同时领略到张派节奏的流水铿锵。能不爱张腔?(未完待续)

转载自《中国京剧》2014年第3期


来源:中国戏剧 作者:齐致翔 编辑: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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