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初夏,恩师张君秋先生在哈尔滨演出,哈市京剧院领导邀请恩师看了我与梁一鸣的《红鬃烈马》,认为我的噪音条件适合学习张派,决定收我为徒。拜师后,师父对我说:“为了便于学戏,你应回北京。我给你想办法。”经恩师设法,我于1957年秋调到北京鸣华京剧团。那时,我是20出头的毛头小伙儿,会戏不多。恩师30多岁,体力充沛,每天演出、排戏,工作繁忙。晚上散戏回家,吃完夜宵,就给我说戏。遇到上午不排戏,又没有其他活动,也安排说戏。像《大保国》、《二进宫》、《三娘教子》、《硃痕记》、《女起解》、《玉堂春》、《春秋配》、《苏武牧羊》、《望江亭》、《秦香莲》、《赵氏孤儿》等剧,都经恩师一字一句、一招一式地教我。一次说《女起解》西皮流水,师傅念着锣经,叫我踩着锣鼓点,一遍一遍地走圆场,一遍一遍地唱,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汗水从师傅脸颊往下流。我心不落忍,再三恳请由我自己念锣经,自己走给师傅验收。他说:“我不给你念锣经,情绪劲头不够,你就学不扎实。” 师傅对我的唱念,要求很严。例如《大保国》的上场“引子”(珠帘高卷……)的‘珠’字,念一下午都不达标,经指出是共鸣位置没到鼻腔。还有一次晚饭前,师傅兴致很高,操起京胡,叫我吊《春秋配》中的[二黄慢板]。第一句大腔有四板,我找不着换气的地方,唱起来憋得脸红脖子粗,师傅笑着说:“傻小子,这句腔得换三四口气。换气时轻收轻送,加上琴音衬托,就听不出气口啦。”师傅常常这样不厌其烦地教诲,使我逐渐领悟其奥妙。记得1958年某日日场,我与梁益鸣在大栅栏庆乐戏院演出《打渔杀家},那时我年轻气盛,不知唱韵味,只知扯着嗓子喊,别的演员演唱时,我不经意用眼往台下扫,看见师傅坐在台下右侧后座。我想师傅在台下,我更得卖力气。演完戏照例到果子巷内兵马司后街六号聆听教诲。师傅说:“演戏要演人物,扯着嗓子喊,这不是肖桂英,太激昂、太高亢啦!人物的性格可以引起声腔的变异,唱念中要体现一种伤心的感觉,要用真情诉说,用心去唱。船桨是划船用的,不是摆设。船桨拿在手里,要有分量,要有吃力的感觉。要让观众觉得你是在划船。”他又说:“出舱挑帘,船舱很矮,出舱进舱,就得有一种下蹲的姿势,要把人物演活,动作做像,才能吸引观众,光凭嗓子喊,傻卖力气,那不叫艺术,那是苦力……”这种谆谆教诲,使我终生获益。
师傅在50年代,创作了具有自己演唱特色的剧目,形成了至今流传深远的经典。张派的形成是师傅吸取各派之长,结合自己嗓音的特点,并揉进西洋歌剧女高音的唱法,例如《西厢记》里便有一处“无伴奏吟唱”。由于师傅安排得很自然,观众感到新颖别致,能够接受,至今传唱不衰。师傅善于超越前人,把京剧旦角的唱腔发展到一个崭新的阶段,绝不是简单地在前人的唱腔上加几个弯,使旋律更加花哨而已。他的唱腔中有荀派的委婉,裘派的粗犷,有谭派的圆亮与马派的帅腔。有时他加一点老生唱腔或老旦唱腔,有时他借用一小节过门的旋律,即使是观众熟悉的唱腔,由于他运用自如,又出其不意,便显得新颖别致。师傅吸收融化的能力令我折服。师傅经常操琴为我吊嗓,当我不经意唱得飘飘然的时候,他严肃地告诫我:“唱腔不能飘,不能毛,柔媚中要有力度,华丽中要庄重,可不能油腔滑调,花里胡哨。”经过师傅反复教导,我逐渐明白张派优美的唱腔是非常精致、非常讲究的。没有这种严谨缜密的结构和严肃细致的创作态度,怎么能有“无旦不张”的张派艺术呢?
师傅为了让我得到全面学习的机会,从他说戏、吊嗓、排戏、扮戏到穿行头都让我在旁观看,有时说完戏,他另有活动,就叫我与乐队坐唱,也安排我代他站位排戏,这都是我极好的学习机会。60年代初,师傅演出任务繁重,上午排戏,晚上演出,午饭后或散戏吃完夜宵时给我说戏,我怕师傅过度疲劳影响演出,他说:“你现在年轻,演出机会多,但剧目太少,多学些戏,才不辜负大好的机遇。”我至今难忘的是,师傅一次带我至某老演员家串门,兴之所至,命我吊嗓。老演员听后,夸了我几句,恩师立刻喜形于色,对我奖励有加,请我在老字号“小肠陈”吃卤煮火烧,我心里美滋滋的。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缺油少肉,半饥不饱,师傅赶上在丰台影剧院演出,就扶老携幼并捎带着我,到影剧院隔壁的馅饼包子铺解馋。饭店经理是师傅的戏迷,总是笑脸相迎,雅座接待,粮票自然不提了。坐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包子馅饼足上。包子馅是大肉丸子,一咬满嘴流油,真解馋,真过瘾。师傅对我说:“小子多吃,吃饱饱的底气才足……”当时我体重不足百斤,但十来个包子打不住,吃得直打饱嗝才放下筷子。师傅见我挺能吃,甭提多高兴啦。师傅脾气温和,特别喜爱与子女和徒弟们在一起。春节除夕,照例封箱。我那时未结婚,在师傅家过除夕守岁。到午夜吃完年饭拜年,家庭联欢会开始,我便学习四大名旦,学尚老的唱念,常令师傅师娘捧腹。师娘是上海人,我学越剧名伶的唱念,让师娘笑得直嚷吃不消。这些往事如在眼前。
“文革”浩劫中,师傅无端受到迫害,没完没了的写检查,有时由我代笔。一次师傅患病,我去看望,他不说自己所受之苦,反感慨地说:“你还年轻,别灰心,无论遇到什么逆事,也要专心京剧艺术,只求耕耘,莫问收获……”就是师傅的这一席话,给予我信心,熬过了艰难的岁月,度过道道沟坎,至今鼓励我在艺术上不懈追求探索。
需要提及的事还有:我与李少敏结为伉俪是经师傅、师娘亲自过目,一锤定音的。至今我们互助互爱、相濡以沫,共度晚年。
恩师艺高德劭,谨以拙文对恩师示以无尽的思念。
恩师永远活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