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名旦”之首的张君秋先生,和我的师生之缘最为特殊。在戏剧上指导过我的名角,大多在1948年底我来台湾之后就无缘相见;只有张先生,睽违四十二年,我竟有幸在纽约与他重逢!那种欣喜、感激和感动,实在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
我第一次见到张先生,是1943年冬天。当时是他成名后首次组班南来,在中国大戏院演出。起先也许因为班底人数不够,并未贴演他的拿手杰作《汉明妃》。但上海滩戏院多,观众也挑剔,张先生认为还是得贴演《汉明妃》才能叫座。这出戏的“出塞”那一场需要十六对“竹马”,张先生的经理程先生就来向我们戏校借32个男学生。学校说,没问题,也不要报酬,条件只有一个:请张先生把《汉明妃》教给戏校的学生。程先生也说,没问题,条件只有一个:等张先生回北京之后,戏校才能搬演这出戏。
张先生嗓子嘹亮甜润,教我戏时声音却很轻柔
回头再说向张君秋先生学《汉明妃》。因为学校已决定派我去向张先生学《汉明妃》,程先生也已把本子留给学校,所以张先生演出那天我当然仔细地观赏。张先生专攻青衣,嗓子嘹亮甜润,前面的几段二簧,把王昭君深锁冷宫的幽怨唱得丝丝入扣,柔肠寸断,我听得入了迷。等到“出塞”上了十六对“竹马”,舞台一片热闹,观众更是疯狂喝彩。过了两天,关鸿宾先生就领着我去拜访张先生,正式学习《汉明妃》。张先生当时23岁,皮肤很白,身材比梅先生高些,又比梅先生清瘦些,穿件蓝布长衫,看起来很文静。他让我先跟他的琴师李德山抄写戏词及说腔,又叫他的“把场子”高富远和饰演王金龙的萧盛萱给我示范昆曲的身段。等我把整出戏学得差不多了,张先生再指导我一些气口的转换,行腔的抑扬顿挫。就只这些,我已受益很多,领略到张先生的唱腔也在许多地方有所创新。张先生不只文静,而且有些害羞。他教我戏的时候,声音很轻、很柔,一副好脾气的样子。他的母亲张秀琴原是唱河北梆子青衣,当时就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感觉到这位身材高大、满头白发的张奶奶很有北方老太太的威严,张先生则是个乖顺的儿子。
张先生创腔更为花哨好听,形成“十旦九张”之风
以前的名角,大多各自组班,头牌、二牌分得很清楚,要让头牌和头牌同台演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只有赈灾义演一类的慈善活动,主办单位协调得宜,才能请几个头牌同时登台,让观众大饱眼福。像马连良和谭富英这两大老生,当年怎么可能同台?可是几年前我看过大陆录制的《状元媒》、《群英会》、《秦香莲》、《赵氏孤儿》等,马连良、谭富英、张君秋、裘盛戎、叶盛兰这几个各派著名的头牌都上台同演啦。他们一个个拿出看家本领,真是“百家争鸣”,大有看头!
在这样的竞争之下,张先生的创腔也越来越花哨,非常好听。尤其《秦香莲》、《西厢记》、《状元媒》、《赵氏孤儿》、《望江亭》这五出重新整编的戏,他的创腔最为动听。许多票友学戏,都迷张先生的唱腔,一定要学“张派”戏,形成“十旦九张”之风。我来台湾后演出《汉明妃》或《王昭君》,唱词方面虽一直略有改进,唱腔的气口运转则一直遵循着张先生当年的指导。每次贴演,戏迷就知道这是“张派’戏。
和老师同获“终身艺术成就奖”,既光荣又惶恐不安
1989年年中,纽约“美华艺术协会”的周龙章先生通知我说,要颁“终身艺术成就奖”给张先生和我,请我1990年元月初到纽约去领奖。接到这个消息,我真是兴奋极了。领奖是荣誉,但哪有比和张先生重逢重要呢?张先生是我的老师,和他同时领这个奖,是我的光荣,却也使我感到惶恐不安。
元月2日傍晚,女儿任祥陪我走进纽约第五大道的“红楼”餐厅,没想到张先生和张师母谢虹雯女士已先我而至了。张先生满头银发,略有发福,但气色红润,双目炯炯有神,显见张师母照顾得很周到。我说:“老师,真想念你啊!”任祥也在旁说:“妈好挂念你们哦!” 张先生握着我的手说:“能和四十多年的老朋友见面,真是高兴!”
那天“红楼”餐厅聚满了纽约的京剧爱好者,他们围着张先生和我,听我们闲话旧事。我话说从头,当然要提当年向张先生学《汉明妃》的经过,感谢他的教导和启发。张先生听了即说:“是啊,那时我就觉得,往后你在京剧的发展上是不可限量的。这几年,我在大陆听到不少你在京剧上的努力推动和研究,让我们很是感动。在这方面,我们做得还不够多。以后推动京剧,还是得靠我们这些老的给年轻人更多的帮助。京剧发展至今,刚好是两百年,它的发展和其他艺术一样,要人才多才会兴旺,但也需要革新,不能一成不变;像以前那种动辄二三十场的老戏,过于浪费时间,当然需要大刀阔斧,修改得精简些。”
这海外的重逢是多么的不容易啊
说到改革,我们的话题就多啦。台湾的改良京剧,大陆的样板戏,都各有革新之处。我们相互比较,非常有趣,张先生笑着说:“但总不能变得连这是什么剧种也让人看不出来吧!"
张先生接着又意味深长地说:“在大陆,我曾演过一出改良戏《年年有余》,扮个农村姑娘,戴的头套是直直的短发,还扎个小辫呢。我觉得,以京剧演出现代剧情,也不是不可以的,但是以古典情节演出更能发挥。如果以地方色彩浓厚的地方戏来演出现代情节,或许较为合适吧?其实,要说京剧改革,最重要的还是如何精练传统剧。我们对戏的爱好有志一同,现在年纪大了,不妨努力于改革不合理或不通的唱词,你需要什么资料尽管说,我们会尽量提供。”
我听了很是感动,诚恳地对他说道:“老师,您一腔热爱京剧的心肠,至今都没改变啊!这次能和老师同台领奖,心中一直感到惶恐不安呢!”
老师谦虚地答道:“你是值得的。倒是我,上了七十岁的年纪,要飞二十多个小时来纽约,确实不太容易。想到这么难得有个机会再见到你这杰出的学生,再怎么辛苦也还是来了。”
后来有人问:四十七年不见,可发现对方有什么改变?张先生似乎一时不好意思说出口,我就说啦:“老师没什么改变,还是像以前教我戏时一样的害羞,容易脸红。”
大家听我这么说,都哈哈大笑起来。张先生红润的脸上也满是笑容。那种气氛,使我几乎要流下泪来!想想看,这海外的重逢是多么的不容易啊!梅兰芳先生、程砚秋先生、荀慧生先生、黄桂秋先生都早已故去,张先生却能持盈保泰,桑榆如春,怎不叫我既感慨又感动呢?
可惜师徒同台的梦想未能实现
我回台湾之后,张先生与夫人到了洛杉矶,和崇拜他的票友聚一聚。可能因为旅途劳累,心脏病发,在洛杉矶疗养了三个多月。那段期间,我们也曾通电话,谈京剧,谈改革;谈得最多的是我们师徒俩何时能同台演出。甚至我们合作的戏码他都想好了:“我们就演《龙凤呈祥》,你前演孙尚香,我后演孙尚香。”但因两岸文化交流的种种因素,这个梦想始终未能实现。
张先生最可贵的修养是脾气好,任何情况之下都从不发脾气。也许因为如此,“文革”时虽也被下放牛棚,到底未遭大劫,后来才能为大陆的京剧艺术教育做了很大贡献。
转载自《张君秋艺术大师纪念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