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前，我第一次登上京剧舞台，演的就是《苏三起解》。这出戏我始终没间断过演出，在演出实践中，我曾不断在艺术上进行过加工修改，直到粉碎“四人帮”以后，又做了进一步的整理，恢复演出了这个剧目。这里，我想谈谈整理演出这个戏的一些体会。
《苏三起解》是一出青衣唱工戏，表现的是一个蒙受不白之冤的妓女苏三在起解的路上，向押送她的一位善良风趣的老人崇公道倾诉满腹含冤的故事。这出戏有西皮、二黄的各种板式唱腔，唱工是比较吃重的。作为一个青衣演员，为了熟悉、掌握青衣的基本曲调，常用这个戏来开蒙。
唱腔吃重的戏并不是只重视唱腔，不重视表演，而是更要着重表现人物的内心活动。一个唱段离开了表演，离开了唱腔的感情依据，演员的嗓子再好，唱腔编得再新，也不能打动观众的心，唱了半天，也是白费力气。
苏三出场时有四句【二黄散板】：“忽听得唤苏三我的魂飞魄散，吓得我战兢兢不敢向前。无奈何我只得把礼来见，崇老伯你唤我所为哪般？”这四句唱，腔不复杂，没有太多的起伏，比较容易唱，若单纯为唱而唱，用这四句亮亮嗓子，这出戏就不容易唱好了。因为，一出戏的演出，人物的出场很重要。戏曲讲究“亮相”，“亮相”不是亮演员，而是要在出场时把人物的身份、地位、性格表现出来。台上禁卒一叫-“苏三走动啊！”场面上“大锣一击”，苏三要在幕后“搭架子”，喊一声“苦哇——”起“撕边”，然后在“大锣纽丝”锣声中上场。出来的是一个手戴镣铐的女囚犯，这个人物的身份地位就交代出来了。但这还不是具体的，“纽丝”切住，在胡琴的“亮弦”中，苏三“喂呀”那么一哭，人物就在戏中了。这个“戏中”是什么呢？三个字：“冤、苦、怕”。苏三被沈雁林骗买而去，这不是她本身情愿的。她早已和王金龙盟誓在先，把一生命运寄托在王金龙的身上，盼着他考场得中，为她赎身，摆脱受人凌辱的妓女地位。不料却被沈雁林骗去，而在沈家，又遭皮氏的忌恨，皮氏做了一碗药面，原是要害死苏三的，没想让沈雁林吃了。沈雁林一死，皮氏就反咬一口，诬告苏三谋死亲夫，致使苏三含冤入狱，这就是“冤”。再就是“苦”，妓女本身就是受歧视的，含冤入狱，孑然一身，分文全无，打的是一场穷官司，这在封建社会的衙门口里注定要吃亏的，这就不仅冤，而且要受苦，在狱中，受狱卒的拷打是家常便饭。因为这个“苦”，又引出一个“怕”来。禁卒一叫，苏三就“魂飞魄散”，因为经验告诉她：“上堂来先打四十板”。她就怕上堂，还怕狱卒找碴儿，她挨打挨怕了。
话剧演员在创造一个人物时，要把人物的小传写出来，我以为这个方法值得戏曲演员学习，因为只有把人物的来龙去脉搞清楚，演员在舞台上的唱念才有了依据。他在舞台上的“亮相”才能亮得准。我体会，如果把苏三的“冤、苦、怕”三字体会到了，那么，在演苏三的出场时，就不会只顾着去亮嗓子了，而给观众留下的是一个含冤受苦、战战兢兢的女囚犯形象，后面许多重要的大段唱，也就唱出感情层次了。
苏三见崇公道，起初不知底细，生怕什么地方得罪了他，所以小心翼翼，同崇公道保持着较远的距离，一方面表示她对崇公道的恭敬，一方面防备着挨打。等到崇公道说：“我说苏三哪，你大喜了！”苏三暗暗一惊，忙问：“喜从何来？”崇公道告诉她：“今有都天大人在省城下马，太爷命我将你解往太原复审，你的官司有了出头之日，这不是一喜吗？”崇公道回答得恳切，态度也十分和善，这就使苏三的担心有所消失，她同崇公道的距离可以适当地挪近，心里面开始考虑“复审”这件事了。
一个人在听到一件意外消息时，心里有点乱，往往需要有一个独自冷静思考的时候，是喜是忧，反复掂量。这种经历，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是能够遇到的。苏三听到“复审”的消息，心绪缭乱，虽然崇公道说是一喜，但深受官司之苦的苏三是不敢轻易相信的，她需要仔细地琢磨一下“复审”究竟能给她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在思量、判断这件大事时，苏三百感交集，不由得要想到同王金龙的前情，官司打到这个地步，失去了的恩爱究竟还能不能复回呢？都天大人复审，在苏三心目中，不能不燃起一点希望的火花，然而，官场里的事不是曲直分明的，这些，就是苏三独自一人在也可能草草判断，即刻问斩……，等候崇公道时所唱【反二黄慢板】的思想依据。
我唱这段【反二黄慢板】，注意到两点，一是动作不宜多，不要指天划地，在台上做些图解动作，要在静中显出心中之乱。例如开唱的过门很长，如果用转身走动去填补这个空缺也未尝不可，但这样做虽然身子动了，心里面却是空的，唯一的念头是等着过门完了我好张嘴唱，这就是为唱而唱。演员心里一空，观众的心也就随着散了，拢不住观众，下面再使劲也很难唱出效果。我在长过门中，特别注意表现苏三百感交集的内心痛苦，想到可能带来的希望，又要想到悲惨的后果，想到这些，很自然地轻拭两颊的泪痕，做到这里，过门已经完了。这样做，我觉得我所表演的感情这条线是连贯的，容易拢住观众。
另外，我还特别注意到演唱这段【反二黄慢板】要以声带情。这段慢板低腔比较多，三个大拖腔有两个走的都是低腔。走低腔看来省力，其实不比高腔省力，因为这些低腔是为了表现苏三心情的压抑、沉思，声音应该是凝重的，底气要足，才托得住。例如，第一句“崇老伯他说是冤枉能辨”的拖腔，曲谱如下：
我理解，苏三此时心里是在思索、疑惑，仿佛嘴里在轻轻地念诵着“我真的能有出头之日吗?是挂着问号的一句唱，所以，我想，这句腔走低腔还是比较适宜的。
第二句“想起了王金龙负义儿男”，走的是高腔：
走高腔往往是表现心里的激动、兴奋。苏三对复审还是抱有一线希望的，她想到如果真的有了出头之日，就有可能见到王金龙，就能得到幸福，所以，这句拖腔一开始就是开阔、舒展的，行腔最高达到“6”音。但是，苏三的心情终究是矛盾的，她的心情不可能完全舒展，所以，我在走高腔之后，又略加起伏，把腔跌到“5”音上，进入“6”音，一顿，再度行腔，结束唱句。我的意图就是为了在一束希望的光辉上添加一层忧虑的色彩。
第三句不使腔。第四句“到如今恩爱情又在哪边？”又走了个低腔，曲谱如下：
这里表现的是苏三消沉的心情，兴奋之余，又感到前途莫测，心里渺茫，行腔几乎都在低音区进行。低腔的演唱，不是所有的音符都要强调得那么一致，要有轻有重，而轻重的掌握要随着感情的起伏去进行变化，要和胡琴的伴奏呼应，要能领着伴奏走，用声音传递感情。胡琴的小垫头接过去，再送回来。这样，轻重变化就自然了，有些顿挫较强的小腔，如：
这种顿挫是为了表现苏三内心的紊乱、忧虑，如果掌握不恰当，就容易让人只感到这个腔很俏皮，效果就适得其反了。
唱腔的演唱要时刻注意同胡琴伴奏的配合，我在琢磨这段【反二黄慢板】时，经常同我的琴师何顺信、张似云在一起切磋，我把自己的演唱意图告诉他们，同时也提出我的要求，我们有了共同的感情依据，找准了地方，就能各得其所、尽情发挥了。例如我唱的第一句“冤枉能辨”时，胡琴伴奏的音域同我的拖腔相差八度，我在低音区进行，胡琴则在中、高音区用双弓子伴奏，行腔完毕，胡琴过门则是中、高音区的双弓子大过门。这种对比是为了突出苏三亦忧亦喜起伏不定的心情，这种伴奏需要熟练的技巧，但不能炫耀技巧，应该用人物的感情把唱腔和伴奏统一在一个整体之中。
慢板的最后两句是：“我这里将状纸暗藏里面，离洪洞见大人也好伸冤。”过去唱的是四句：“我这里进庙堂把礼来见，尊一声狱神爷细听我言：保佑我与三郎重见一面，到来生修庙宇再塑金颜。”解放后，为免除迷信色彩，就把这四句改了。其实，现代人不迷信大可不必强加在苏三的身上，苏三历经艰苦，感到人间希望渺茫，祈求狱神保佑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这段经过修改了的词也有个好处，就是交代了苏三暗把申冤大状藏在身边这个细节，埋下一个伏笔，为后来会审劈桎开枷拿出状纸做了准备，所以，这个伏笔是必要的。考虑到这点，我现在演唱，仍然是唱改过了的两句词，不再恢复原词了。
崇公道投文，苏三下场，投完文，苏三在“快长锤”锣声中上场，唱了一段【西皮流水板】，这段唱是人们十分熟悉的。我感到，越是人们熟悉的唱段，演唱就越要重视，把几乎是人人会唱的唱段唱出新意来，这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唱出新意，并不是无边无际的独出心裁，关键还在于对人物的理解。苏三出了洪洞县，心情该是十分复杂的，试想，一个久居囹圄的囚犯，一旦走出牢笼，来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之中，见到了天日，感受到人间生活的气流，她的境遇可以说是有了一个突变。这种突变，用唱腔调式转换方式—一即由压抑低沉的反二黄转成明朗舒展的西皮唱腔来表现，应该说是很合适的。但人间生活的气流仅仅是触动了苏三生活的欲望，而这种欲望的实现，又是很难预卜的，所以，苏三的心情是兴奋的，也是很激动的。我唱这段【西皮流水板】，整个节奏是往前催着唱的，个别的小腔也有些变化。
开始一句，有唱成“苏三离了洪洞县”的，老词儿是“低头离了洪洞县”。我认为，“低头”二字用得妥当，她是个女囚，在封建社会里，女人见生人都是含羞满面的，女囚更是如此，用“低头”二字可以表明苏三的女囚身份和她含羞带愧的思想状况。也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我把第二句的腔也做了点变动，唱成：
“将身来在”四个字由原来的“ 3 5 l 6 3 ” 两小节扩展成四小节，“大街前” 三字走的时候低腔，过去唱成：
“街”字唱倒了，走低腔就正过来了，也适宜表现苏三开言哀告时的羞惭心境。这两句唱的速度稍微缓慢一些，到“未曾开言我心好惭”一句时，在“心”字上我做了切分处理，为后面的节奏加快做了蓄势的准备。以后的唱腔步步催紧，胡琴伴奏则采取双弓子裹腔方法加以衬托，造成紧张的情势，整个速度近似【快板】的速度，直到结束演唱时，也不再把速度扳慢。这样处理，是为了表现苏三虽然开始时羞愧难言，但为了寻找王公子，好容易有了机会，就顾不得许多了，索性把心里的话倾诉出来。
唱过【西皮流水板】之后，就该开始苏三同崇公道在起解途中一唱一念的表演了。这里，我想用些篇幅，谈谈我们对崇公道这个角色的理解和处理。
崇公道是个狱卒，狱卒是看管犯人的，从这个角度上讲，崇公道同苏三是一对矛盾。但是，作为崇公道这个狱卒来讲，他有特定的性格。过去有句老话，叫“娼优隶卒”，这四种人在旧社会都属于“下九流”，叫人瞧不起的。狱卒是底层社会的被压迫者，但也有敲榨勒索犯人的狱卒，所谓“大堂不种黑豆，二堂不种高粱”，在衙门口当差的几乎没有不在犯人身上挤油水的。久在衙门口当差的崇公道是深知官场的种种陋习的，而他为人善良、正直，虽在官场中久混，到老还没混出个一官半职，他的善良羸得了人们的尊重，如狱中的禁卒称他为“老伯”，上司让他代管女监，如果他的品行不正，这个差事也不会让他来当。但是，他的社会地位仍是低下的，因而他的善良也使他被人当成了软弱可欺的对象，如押送身上已经毫无油水可榨的女犯苏三是份苦差事，给的盘缠又是“两人不够，一人有富余”，这份差事也就落在崇公道这样一个善良可欺的人物身上了。
崇公道的性格还有幽默、风趣的一面，这表现在他对不平世道的冷嘲热讽、嬉笑怒骂上，“你说你公道，我说我公道，公道不公道，自有天知道”，崇公道上场念的这四句诗，活灵活现地勾勒出他的这一性格特点。在整个《苏三起解》一剧中，善良、正直、幽默、风趣应当是表演崇公道的一条贯串线。
基于上述的认识，在我恢复演出这个戏时，我同扮演崇公道的郭元祥同志以及谢虹雯同志一起商量，对崇公道的一些念白做了些改动。例如，崇公道去投文，狱官叫他捎个骡子，过去是在“骡”、“罗”两个同音字上做文章，引出了一些笑料，但这样处理有点为了逗哏而逗哏了。我们把这个情节改成狱官就是要买骡，崇公道说，您这俩钱，连骡子尾巴也买不来，下面是：
狱官：嫌少是怎么啦？
崇公道：这趟差事是苦差事，没什么油水，等我回来，多少给您带点东西来得了。
狱官：带点东西来？
崇公道：啊。
狱官：好啦，咱们俩人凭良心啊（下）
崇公道：凭良心，（下堂）良心……唉！还凭良心哪！
这样改，演出时同样引起观众的笑声，而这个效果则是对官场不正之风的嘲笑，在嘲笑之中，观众对崇公道的为人也就进一步加深印象了。
苏三唱完了【西皮流水板】，崇公道帮她打听有没有去往南京的客人，问来问去没打听到，苏三伤心地哭了。下面，苏三唱了四句【摇板】，表现的是她的怅惘心情。这时，崇公道不走了，要为苏三去掉枷锁，苏三说；“慢来，慢来，此乃是朝廷的王法，焉能去得的？”崇公道说：“有的，你在这儿等着我呢！这句话的意思是因为崇公道给苏三戴枷时，说过这段话，现在苏三又把这段话还给崇公道了。那么，苏三是不是故意把话还给崇公道，要给他一个难堪呢？我体会，此时的苏三是没有这个心境开玩笑的，她对崇公道的为人还没有更深的了解，也不敢开这样的玩笑。所以，苏三说这句话应该是发自内心的真实言语，她当然希望去掉行枷，但她不敢相信崇公道真要这样做，生怕触犯了王法。而崇公道说：“有的，你在这儿等着我呢！却是有意说的，他是故意用风趣打消苏三的顾虑。
苏三被去掉行枷，用手抚摸着双肩，表现她扛枷行路双肩疼的痛苦被解除的轻松之感，正是因为被解除了痛苦，对崇公道的为人就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了，因而发自内心地对崇公道说：“看将起来，老伯你倒是个好人哪！”这句台词万不可念成苏三是故意讨好崇公道，给他高帽子戴，要表现她真心的感激之意，认了干父，他们的父女关系就有了真实的感情基础，这就为后来在起解路上，苏三肯于向崇公道倾诉内心冤情的大段西皮唱腔作好了铺垫。我体会，只有在上述表演中，把崇公道的善良、正直、幽默、风趣表现得充分，才能真实地表现出苏三忧虑、担心的消除，也只有把苏三消除忧虑、担心的过程交代清楚，苏三在后面向崇公道倾吐心中怨恨的情节才合情合理。
苏三的大段西皮唱腔中的【慢板】部分，我曾在唱词上做了些改动，原词是：“玉堂春含悲泪忙往前进，想起了当年事好梦不伤情，想当初在院中缠头似锦，到如今只落得罪衣罪裙。细琢磨，这段唱词的意思有些不妥，不妥就不妥在“缠头似锦”这四个字上。苏三在妓院里倒的确是缠头似锦的，但这种生活却是苏三要极力摆脱的受人欺辱的生活。联系到前一句“想起了当年事好不伤情”，就会发生一个疑问：“缠头似锦”的生活怎么好不伤情呢？后面一句“到如今只落得罪衣罪裙”又同“缠头似锦”做了对比，进而给人的印象是：“妓院的生活有多好，没想到现在在监狱里受罪”。可见，“缠头似锦”四字用得不切，它把苏三对沦落妓院痛苦生活的追忆变成了对妓院生活的眷恋。所以，我认为这段唱词不符合苏三这个人物的思想感情，就把它改成了：“想当初在院中艰苦受尽，到如今又落得罪衣罪裙”。这样改就把原来被颠倒了的意思颠倒过来了。
与这段唱词相应的就是接下去崇公道的一段对白也需要做些改动，过去崇公道的念白有这样的内容：“想当初在院中缠头似锦，到如今只落得罪衣罪裙'。是呀，今非昔比，打上官司，就比不得当初在院中的时候啦，你是他的摇钱树，当然得打扮你了，打上官司才穿上罪衣罪裙，虽说是罪衣罪裙，你可是个大红人儿啊！”这段念白是顺着那段“缠头似锦”的唱词来的，讲的也是监狱生活不如妓院舒服，“大红人”一词则与剧情无关，讲的是扮演苏三的演员，这在过去演出是有效果的，现在在新观众中已经失去了原有的效果，所以我们把这段念白改成：“唉！真是呀！想当初在院中的时候受那样的苦，如今又遭这场不白之冤！孩子，你就盼着吧，此番到了省城，见了都天大人，判明你的冤枉，就有一条生路，称心的日子，都在后头呢，别着急，有指望！”
下面谈谈大段西皮唱腔的演唱：
【导板】、【慢板】是抒情唱段，抒的是苏三的哀怨之情，所以曲调比较迁回曲折，速度缓慢一些。“玉堂春含悲泪忙往前进”要表现苏三急迫想要去申明冤枉的心情，所以在“忙往前进”四字上使的是高腔。
【慢板】的第一句“想起了当年事好不伤情”，“情”字落音“3”，有一个长达五拍的延长音，过板落音，然后几经顿挫，在低音域迁回，落在“1”音上，拖腔的曲谱如下：
唱“3”音的延长音最后一拍时，有半拍的小停顿，然后行腔。行腔的开始，我要求胡琴伴奏的音量要适当减弱，突出一下弹拨乐，然后逐渐加大、加强音量，这样，结尾才显得有力量，比较适宜表现出苏三内心的激动。
第二句“想当初在院中艰苦受尽”走的是高腔，这里唱的是苏三的满腹怨恨，要唱得饱满有力，胡琴伴奏同样也要满宫满调，烘托出苏三的怨恨之情。第三句是【慢板】的结束，这里不要过多用腔，在行腔中把节奏催上去，然后由胡琴的收头把节奏扳慢，给人留下一个回味的余地——为什么这样一个受尽人间苦难的女子反倒成了一个罪犯？这也正是使苏三百思不解的一个问题。
【原板】唱腔偏重于叙事，它是苏三向崇公道诉说自己冤情的唱段，在诉说她的痛苦遭遇时，同样要用感情贯串起来，这个感情就是恨，是一种怨艾之恨。
苏三先是怨恨爹娘，“大不该将亲女图财卖入娼门”，崇公道劝慰她，对她说：“你父母但凡有一线之路，还能把你卖入娼门吗？”苏三怨恨沈雁林，崇公道跟着她骂，帮她出气，但又无可奈何地说：“你是落在烟花巷，岂能由自身”；苏三又提到了皮氏的狠毒、春锦同皮氏的勾结。崇公道接着她的话碴儿说：“给你定个罪那还不容易吗？哪个衙门口的老爷不向着有钱的！”苏三又提到了县官贪赃，崇公道用嘲讽的语气对她说：“他那个官是花银钱运动来的，他要是不贪赃，什么时候够本儿呀！”这些都是久经世事的崇公道看透了的事。在苏三看来，这些事不公道，不应该发生，崇公道以自己的经验告诉她，这些事是不公道的，可我看得多了，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有什么办法呢！这段唱念没有一句台词是说，封建社会是罪恶的，但它起到了批判封建社会的作用，观众是在他们的交谈中感受到的。苏三的唱腔不必字字用力，咬牙切齿，应该着重表现出她的百思不解，让观众从中得出自己的判断。
当苏三提到“众衙役三班分赃银”时，崇公道自嘲地告诉她：“因为你这档子事，连我都闹了双鞋子穿！”这句话引出了苏三的满腹怨恨，她唱的两句【摇板】：“越思越想心头恨，洪洞县内就无好人！”是怨恨的爆发。我唱这两句【摇板】没有用过多的腔，几乎是一字一音，不加修饰地唱出来的：
这两句唱只在“心头恨”三字上略使一个小腔，作为第一句到第二句的过渡，催快了节奏。“无好人”三字要干净俐落，唱成是由于气愤脱口而出的，是无意当中惹恼了崇公道的。崇公道挺认真，动了火了，说：“连我也不是好人！拐棍你拄着，行枷我扛着，我还不是好人？不是好人不做好事，你给我戴上行枷。”崇公道虽然动了火，但他要给苏三戴行枷却是赌气的，不是成心吓唬她，更不是拿她开心。
苏三见崇公道要给她戴行枷，她的心情同刚上路时要戴行枷的心情是不一样的，那时她是怕，这时她想的却不是扛枷之苦了，而是懊悔，意识到自己说话说过了头，伤了这样一位善良老人的心，挺后悔。在这个情况下，唱了一段【西皮快板】：“一句话儿错出唇，爹爹一旁怒气生，用几句好言语当面奉敬，”接下去唱【散板】转【回龙】：
【回龙】的节奏比较紧，胡琴伴奏用双弓子往前催，翻高在“i”音上延长，落在“5”音上。苏三一边唱，一边用手抚摸崇公道的胸口，要表现成是苏三真心地劝慰这个老人，不是甜言蜜语地哄人。要通过演唱使观众感受到父女之间的和解气氛，发出快慰的微笑出来。
苏三最后唱的三句【摇板】、一句【散板】是整出戏的一段结束唱段，但也是一个转折，这时已经快进入太原境内了，苏三面临着会审的关头，她的心情又激动起来了，最后一句“此一去有死无有生”要表现苏三把生死置之度外，决心在公堂上冒死申诉冤情，所以这句做了翻高处理，为的是在观众心里留下一个新的悬念。
《苏三起解》这出戏经过前辈许多著名艺术家的加工锤炼，从内容到艺术都是相当成熟的。但是，艺无止境，随着不断的演出，也会不断有新的体会。我在演出实践中，根据自己的体会，凡是感到某些地方有不足之处，我就做些小修小补的加工整理，努力使全剧表现的格调健康，有一个完整统一的主题思想。我感到，这出戏应该着力于表现苏三这样一个在封建社会中饱受摧残的女性，演出者首先要对苏三寄以无限的同情，才能唤起观众的同情，因而使这出戏在今天的社会主义戏曲舞台上起到一点教育作用。我想，一个戏之所以流传不绝，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历代演员对它的不断加工，我们继承戏曲遗产，也要继承他们对艺术潜心研究的精神，即使是很成熟的作品也不可能是完美无缺的。当然，我所做的加工整理肯定也会有不足或不妥的地方，把我的体会写在这里，目的是征求意见，尽我最大的努力，把这个戏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