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落生的时候,我母亲就没有打算让我像她一样当演员,因为,她自己当时也不愿再唱戏了。到我六岁时,虽然家庭生活据紧,但母亲还是张罗着要我上小学。
我没能正经上过学,只是断断续续地念过点私塾,还上过“平民”小学。所谓“平民”小学是那时为穷人筹办的义学,不用交学费。那些体面人家的孩子下了学,我们这些趴在窗户外面的穷孩子才能进课堂上课。
我上学挺知道用功的。我比较好静,爱画点画,唱个歌。我有一个表哥,是我舅妈的孩子,和我同岁,但性格同我截然相反。他同我一起上“平民”小学。他生性好动,专门好搭个小炉灶,弄个小锅、小铲,学着做饭、做菜玩。后来,我们两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我当了演员,他向“勤行”的师傅学过艺,学得一手做饭菜的好本事,以后就在我家里当了大厨师。他这个大厨师可不同一般的厨师,他在我家里,做什么饭菜都可以自专自主,旁人不得干预,但做的饭菜又十分合全家人的口味,这大概就是他得以自专自主的有力资本吧!我常常同他开玩笑,管他叫“霸王厨师”,他也便以霸王自诩。我的小孩子们若是做错了事,他常常要严厉地加以斥责、教训。直到现在,我还是十分怀念我们家这位“霸王厨师”的。
在“平民”小学,我也有自己的课外体育活动一一踢足球。我们的足球场是胡同里的一段较开阔的地方。足球大门是用衣服、书包堆起来的,放在两端,两端的空间就是球门。我年纪小,身体弱,所以在足球队里,当不了一名正式的成员。我常常站在球门的后边,看着大同学们踢球。记得经常守门的大同学是现在在中医医院工作的中医专家关幼波先生。他喜欢守大门,我在后面帮他捡球,捡起球来,我就踢一脚给他,自己也就过了球瘾。
在外祖母家生活不久,我的舅舅就去世了。从此,家里一共七口人的生活重担就落在了母亲一个人的身上。生活的困苦迫使我中断了“平民”小学的学习生活。在我母亲外出演戏时,我常常一个人在街上转。我看到母亲因为日夜操劳,面容越来越瘦损,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的脑子里,过早地考虑着一件事一一如何谋生?
我常常趴在一些店铺、作坊的窗口前,看着里面的大人干活。店铺的师傅见我老在外头转,就叫我进去,教我手艺。我学会了在药铺里搓蜡丸儿、作避瘟散。在油漆铺里眼师傅学漆画。我还在一个皮件厂里当过小学徒,睡过像天津“三条石”那样的小阁楼。小阁楼是工作间,又是睡觉的地方,根本没有床,到晚上,临时用木板搭起一张床来睡。冬天,睡在木板上,也没有炉火,被窝象铁一样地凉,两只脚都冻木了。好心的大师哥找了个大酱油瓶子,里面灌满了开水,给我放在被窝里暖脚。我品尝了人世间的苦辣咸酸,也感受了穷人互助的温情暖意。
我的文艺生活也很多样。住在崇文门外鞭子巷头条时,胡同口有个小茶馆,我常常趴在小茶馆的方桌前看人家对奕。我就是在那儿学会象棋、围棋的。在那里,我还可以听评书,象《封神演义》、《小五义》、《聊斋》、《施公案》等。那里面有许多奇妙、生动的故事强烈地吸引着我。最过瘾的是唱一段京剧老生的唱腔。我的嗓子痛快,爱走高腔,所以,刘(鸿昇)派的“三斩一碰”是我的“拿手好戏”,象《斩黄袍》里那段“孤王酒醉桃花宫”以及《辕门斩子》里那段“怒恼杨延昭”等唱段,都是经常挂在我嘴边的。我学唱学得快,周围的邻居很夸赞我,母亲见了也挺高兴。我开始想象自己要是能够登台演出,象母亲那样,唱戏挣钱,养家糊口,分担一些母亲的负担,该有多好呀!
母亲还真的动了领我去科班学戏的念头。我十三岁那年冬天,她把我领到当时著名的“富连成”科班。那天晚上,我随母亲走进肉市广和楼的后台。记得是叶春善先生接待了我们,后台点着汽灯。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大汤锅,里面烧着热水,这是为了给演戏的学员们下台卸妆洗脸用的。叶春善先生同母亲寒暄了一阵,问了问我的年纪,听我唱了几句老生的唱腔。这以后,母亲和叶春善先生说话,我就没注意听,而是专心注视着那些出出进进的同我年纪相仿的学员们,一心想的就是将来能够同他们一样登台演戏。没想到从那以后,母亲就再不提上科班学戏的事了。后来才知道,母亲是心疼我,她知道科班“打戏”的规矩,学员稍有越轨之处,就要“打通堂”,株连无辜,还得立下“走失逃亡,打死勿论”的字据。在广和楼,母亲又看到那些小学员一个个面黄肌瘦,穿着小棉袄,共使一个大汤锅的水洗脸,脸也洗不干净,挺心疼。想到我身体底子差,就不忍心叫我去受那份儿罪,考虑再三,决计不让我去“富连成”了。
入科班学戏学不成,这成了我精神上很大的负担。我想,当不了演员,总得有一条出路哇!我见到街坊有个孩子学拉胡琴,心想,我也可以试一试!就在劝业场,花几毛钱买了把小胡琴,虽然是个小玩具,可也能拉出音儿来。没有人教,我就自己摸索着拉,没想到那个学拉胡琴的街坊孩子还拉不上调时,我居然摸着能拉个“过门”了!这就增加了我的兴致。直到现在,虽然我没经过系统的训练,不懂得“工尺”,但是,只要我脑子里有个曲调,就能在胡琴上摸出音来,随手就把这个曲调拉出来。学会了拉胡琴,对我以后的艺术实践很有好处,特别是排新戏编个腔,因为熟悉了音律,便时刻考虑到自己的演唱如何能够同胡琴的伴奏结合得更好一些,同时也能想出一些点子来,对伴奏提出适当的要求。现在,我很主张当演员的要学琴,搞伴奏的要学唱,这是我在实践中体验出来的。
虽然我在闷着头学拉琴,但我仍然断不了当演员的念头。因为看到母亲不要我去科班学戏的决心已定,所以我平日也不敢贸然再向她提出学戏的要求了。
一天夜里,母亲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还不时地叹着气。我就劝她说:“您别想心事了,快睡吧!"母亲说:“千斤担子压着我,我能睡得着吗?"我就安慰她说:“过几年我长大成人,就能挣钱养家了,到那时候,我替您换换肩。”母亲叹了口气,说:“孩子,挣钱得靠本事,三百六十行,你算哪一行呢?"一听这话,我心里一动,就顺着母亲的话碴儿接着说:“娘,您别心疼我了吧!您还是把我送进科班里学戏去吧。我不怕苦,为了学本事,什么苦我都能吃!"可母亲一点没动心,还对我说:“但凡有一线之路,我也绝不送你进科班,你也死了这份心吧!"我还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非问出个究竟来,就说:“那您得给我找出个一线之路哇!"母亲说:“你也不小了,再不学艺就耽误了,我总得给你想出个路子!"我一听“学艺”两个字,心里甭提多高兴了,忙问:“您想的什么路子?"我母亲不要我管,催着我快睡觉。说完,她自己躺下就睡了。等到她睡着了,我却兴奋得一夜没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