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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少年时代之三——求艺难
2021-01-04 22:07:20

求  艺  难

原来,母亲不让我去科班学戏,她想的是找私人学戏的路子。

当时,私人教戏有两种方法:

一种是交“月规”的方法。“月规”是规定好每月交给师父的学戏费用,按月交付。这是拿钱买艺。这种方法,穷人吃不消,一般都是经济比较富裕人家的子弟学戏才交“月规”的。对于交“月规”学戏的孩子,师父是不计较学戏条件好坏的,只要出得起钱,师父就教,孩子学得慢,师父也不生气,并且绝不打骂孩子。明知道这个孩子学不好,他也不告诉家长,相反,他倒愿意学生学得慢,因为,这样他收“月规”的时间就长一些。就这样,师父慢慢教,学生一点一点地学,真有一些有钱人家的孩子,跟着师父学了十年八年的,最终还是不成材。这种方法实际上是现钱交易的方法。

我母亲小时候,就用这种方法学过戏。她同我讲了这样一段经历:家里请了个艺名叫“金驹子”的老先生教母亲唱戏,每月按规定的数字酬敬师父。老先生教的是河北梆子《三娘教子》,里面有四句诗,老先生不紧不慢地在屋子里踱方步念这四句诗,也不讲解这里面是什么意思,只要求母亲死记,母亲一时记不住,她又没文化,不会笔记,挺着急,她想学得快点,就请了街坊的一个大姐来。这位大姐能写几个字,母亲让她躲在里屋,等“金驹子”来家教戏时,她就在里屋偷偷地记。那天,“金驹子”来教戏,照例是踱方步,不紧不慢地念这四句诗,念着念着,就发现里屋有人在做记录。“金驹子”也不言语,找个借口走了,第二天就不来教戏了。家里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由我舅舅到“金驹子”家去请先生,问他怎么不来了。“金驹子”半天憋出一句话来,说:“我还教哇?呆会儿戏没教下来,街上该卖我的唱本了!"其实,卖他的唱本有什么不好哇?那是“出版”,说明他的艺术有“出版”的价值。可那时候,艺人是不愿意“出版”他的唱本的。因为,一“出版”,会的人多了,就没人来找他学戏了,他也收不成“月规”了。

私人教戏的另一个办法,就是“写给”师父的方法。所谓“写给”,就是事先订个师徒契约,在契约里规定好学戏的年限,在年限之内,学生演戏有了收入,就要按照规定好的比例,如数酬敬师父。这个方法实际上是带有卖身性质的,这不仅是因为学生有了收入不能自己支配,而且师父还要行使支配学生演出的权利。师父为了尽早有收入,就尽快地教学生,好让学生早点登台演戏。一旦学生能演戏了,师父就不考虑学生的身体、嗓子吃得消吃不消,只管让你唱戏赚钱。有的学生嗓子倒了仓,需要休息也不能休息,因为有契约规定,必须演戏酬敬师父。那时候,真有不少人在契约规定的义务下,累垮了身体,唱坏了嗓子。这样学戏的,大都是穷人家的孩子,但也不是随便一个孩子都可以“写给”师父的,因为师父还得看他够不够培养的条件。这种方法也有好处,就是师父为了早点有收入,就加紧时间教学,让他尽快成材。

这两种办法,在我母亲的脑子里掂量来掂量去,总是举棋不定。于是,她带我到邻居李老先生的家里去商量这件事。

李老先生是李多奎先生的父亲,他同我家都住在崇文门外鞭子巷头条。我母亲同李老先生的六姑娘是干姐妹,两家生活上彼此常有个照应,有点什么事,我母亲总愿意去请教。这天,母亲把自己的难处向李老先生都讲了,请他帮忙,拿拿主意。

李老先生了解我家的困境,知道我母亲一个人养活我们一家七八口人不容易,交“月规”交不起,只能“写给”人家。他认为写不写给人家不关紧要,要紧的是能让孩子早点成材。他问我母亲:“你打算让孩子学什么呢?”

“学什么?"母亲没迟疑,脱口就说:“这孩子平日学会了几段老生的唱段,还说得过去,就让他往这条道上去吧I"

李老先生摇了摇头,对我母亲说:“我看,这孩子嗓子天份好,模样也长得俊,要是学青衣,倒还能出息得快些。”

我母亲听了李老先生的话,犹豫了一下,说:“学青衣,这孩子能有小嗓吗?"

我听了李老先生的主张,心眼倒活泛起来了,因为我家街坊的孩子就是学青衣的,平常他吊嗓子,我常在院子里听。听着听着,就学会了《汾河湾》里那段〔西皮原板〕“儿的父去投军无音信”。我拽了拽母亲的手,说:“娘!我也会唱青衣,您就让我去试试吧!"李老先生笑着对母亲说:“这孩子脾气秉性挺有个温柔劲儿,学青衣是个好材料,找个合适的先生,让他试试吧!"我母亲听从了李老先生的劝告,就决定让我去学青衣。

最初,我母亲托人说合,找到了律佩芳先生学青衣,先让我在律先生家里帮忙,干点杂活,一边干活,一边学戏,等先生看出个苗头来,要是觉得可以培养,再谈“写字”的事儿。说好之后,我每天天不亮,就跑到师父家门口去伺候着。师父、师娘没起床,我就在外面扫院子,等他们起来了,我就进门去收拾屋子,扫地、沏茶、灌水、买东西。师娘讲究现得利,她嫌我穷,看着我总不顺气,动不动就挑眼,还老跟师父吵嘴。两个人吵完了嘴,就都拿我出气,师父若是在外面遇着点不顺心的事,也要拿我出出气。我在他家帮了些日子的忙,除了干杂活,就是挨骂。师父喝茶讲究喝现买的,而且要喝珠市口森泰茶庄的茶叶。现喝现买,每次只买一包,所以,我每天总要跑一趟森泰茶庄。师父的家住在芦草园,每天,为了买这一包茶叶,我得从芦草园到珠市口来回跑一个多钟头,回到师父家,还没喘过气来,师父又把我支出去买烟或买别的东西了。一天到晚就只顾了买东西,哪有时间学戏呀!

我母亲见我学不了戏,还受委屈,又心疼与又着急。我也挺着急,但着急又有什么用呢?只能耐着性子等着。有时候,我晚上要伺候着师父去戏园子演戏,心想,看师父演戏也能学点本事。可是,每次看戏,我都看到师父总是扮个边边沿沿的角色,人家叫一声“丫环”,师父答应一声“有”,没几句台词就下了。我心想"敢情学了半天就学个‘有’哇!"想到这儿,心也凉了。有一天,我照例去师父家伺候,走到门口,就听师父、师娘两人在拌嘴,我就没敢进门。原来他们又是为我在拌嘴,师娘嫌我不交钱,给他家添累赘。我听到这儿,心想,你也没教我什么,我也别在这儿招你讨厌。心一横,扭头就回家了。母亲知道了原委,就不再勉强让我去律家了。

我母亲见我在律家受了委屈不说,还什么也学不着,就觉得寄人篱下总不是个事儿。为了不叫我再受委屈,就宁可让日子再过得紧些,挤出点钱,为我交“月规”请先生。经李多奎先生介绍,请了我家对门住的李凌枫先生教我青衣。我的学艺生涯就是从跟李先生学戏开始的,这是我十三岁时的事。

李凌枫先生字缉之,是江苏省嘉定县人,原是学医的,因为喜爱京戏,就弃医学戏了。最早,他私淑程(砚秋)派,后来拜了王瑶卿先生,正式“下海”了。那年间,京戏界的门户之见很深,外行人入梨园界,内行人不太认可,所以“下海”的票友很难挑大梁组班演戏,就是搭个班唱戏也不是容易的事。李先生“下海”以后,在舞台上的实践不多,后来,他就专门以教戏为职业了。

李先生不但能教青衣戏,而且会拉胡琴。学生向他学唱腔,他用胡琴给吊嗓子,学生就不需要再花钱请吊嗓子的先生了,这样的教戏先生是许多家长都愿意请的。所以,李先生的学生挺多,他自己有辆自行车,每天骑车各家跑,一个半天就可以跑三、四家。

按照常例,李先生的“月规”是六块钱,那时,最好的白面两块钱买一袋,一个学生的“月规”相当于三袋好白面的钱。李先生住在我家对门,我家的处境他多少也了解一些,又经李多奎先生给说情,我学戏的“月规”便破例只交三块钱,这对于我们家来讲是挺照顾的了。但即使是这样,这三块钱的“月规”也成了我母亲身上很大的负担。那时候,还有“三节、两寿’之说,所谓“三节“是春节、中秋节、端午节这三个节日; “两寿”是师父同师娘的生辰日。每逢“三节、两寿”,学生得向师父酬敬双份“月规”,这是通例。此外,师父家里或是师父的亲戚家有了喜庆的事情,还要随份子祝贺,这个份子轻了也拿不出去,这也是通例。这样算起来,一年当中,我母亲起码得有五个月要为我送双份的“月规”,长此下去,我这个戏是学不起的。

我学了不到一年,没学一、两出戏。这也难怪,交“月规”学习,向例师父是不着急的。李先生的学生也多,整天跑东家,走西家,我交的“月规”又比别人的少,李先生当然是顾别人的时间多,顾我的时间少。我学戏一半靠“月规”,一半靠客情,也不好再提什么要求。李先生教戏比当年的金驹子老先生进了一步,他教戏时发我一个本子,本子的封皮上写着“艺不轻传”四个大字,先生教一段“引子”,就让我在本子上把“引子”的词句写下来,教两句单词儿,就再写两句单词,至于这些单词儿接的是什么碴口儿,全出戏是什么样子,且谈不上呢。这样拖下去,什么时候算是个头呢?我母亲挺为这事着急,李先生也渐渐地看出了我家的窘境。后来,李先生就找到我母亲,主动退还了我们两个月的“月规”,他对我母亲说:"君秋这个孩子学戏挺用心的,也学得快。您要是看得起我,就把他“写给”我,凡我会的,我一定尽心教;我不会的,由我来请先生教。您看怎么样?"


来源:张君秋戏曲散论 作者:张君秋 编辑: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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