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君秋先生创造的张派声腔艺术,从板式、旋律、过门、转板、润腔、发声方法等,形成独特的京剧旦行声腔艺术风格,使内外行观众为之倾倒。张派剧目久演不衰,广为流传,桃李满天下。张君秋先生把京剧旦行的声腔艺术推上新的高峰,值得我们学习和研究。本文试探张派声腔艺术的美学特征。
一、旋律美
欣赏张君秋先生的唱腔,首先被他新颖美妙的旋律抓住,让观众感到既熟悉亲切又感到新鲜奇特。这是由于张君秋先生平日无论什么行当、什么角色的唱腔,也无论什么剧种,坚持多听多记,所以他“肚子宽”,似乎是各种唱腔旋律的“仓库”。他除了学习梅、程、尚、荀各流派的旦角戏,年轻时还学过老生戏。还得到王瑶卿先生的教导,对他影响最大也是最得益的是王先生的“创造”两字。
张派唱腔的旋律既有时代感又不脱离传统的基本规律。通过守格到变格进行旋律的创新。讲究起伏对比的层次感,行云流水和奇峰突起是张派唱腔旋律的主要特征,而这些都是从刻画人物内心情感出发。试以《望江亭》中〔南梆子〕的一些新颖旋律为例:如“观此人容貌相似曾相见”这句唱腔,“观”字的旋律延长后,有个符点再唱“此人”,表现她既想打量这个少年,又不好意思的情感;当谭记儿发现“这君子可算得才貌双全”,在这句唱腔中“君子”的旋律在高音区,而且“子”字耍了一个小腔,带有缠绵的味道,表现了人物对眼前这位君子的好感;再如“三年来我不曾动过此念,却为何今日里意惹情牵”中“三年来”的耍腔,表现三年是不短的时间,有不平凡的经历,“意惹情牵”的行腔,则表现谭记儿有所动心,神情慌乱起来;再如“我本当允婚事穿红举案”中,“我本当”之后的弹拨乐伴奏,借鉴融入越剧的旋律,“允婚事”开始,显得有所迟疑,最后“举案”又行了一个较长的尾腔,表现她既向往爱情又犹豫不决慎重的思想斗争;再如“我何不用诗词表白心愿,且看他可领会这诗内的隐言。”这两句唱腔的旋律灵活,节奏活跃,表现她不想放弃眼前的美好的良缘,终于想出用诗表白的好办法,透出人物聪明机智喜悦的心情。
二、润腔美
戏曲的程式化唱腔,由于每个演员不同的润腔艺术,如咬字与共鸣、音量的强弱收放、行腔的繁简、阻音的虚实、气口技巧、尾音的甩法等,使唱腔的韵味各具特色。当然,其中还包含演员不同的声带条件和发声方法,也离不开演员的艺术素质和对人物的理解。
以张君秋先生的声带条件来说,与梅兰芳先生的嗓音很接近,可是他的润腔艺术却在梅派的基础上另辟蹊径,兼收程、尚、荀等各派的润腔技巧。在他的润腔韵味中,有梅派的甜润华贵,又渗入程派的深沉细腻、尚派的刚韧明快和荀派的娇丽灵活。其中以梅、程两派为主要因素,有人把张派比作美味的“陈皮梅"(一种蜜饯名),也就是“程”和“梅”的谐音,形象地比喻张派把程派和梅派的润腔特征熔于一炉,形成张派既雍容大度,又华丽多姿。试以张派与梅、程两派的润腔艺术作比较:
(1)咬字与共鸣:梅派咬字的字头比较“快吐”,发音“喷口”音量力度比较大,共鸣主要提硬腭,所谓“靠前”,共鸣醇厚、明亮。程派咬字的字比较“慢放”,发音力度由弱至强,共鸣主要提软腭呈“脑后音”,所谓“靠后”,共鸣沉郁较暗。而张派的咬字,既不放过字头,又在程派“慢放”字头的基础上,快速松开牙关和下巴,并在提软腭的基础上提硬腭即“向前靠”,共鸣既沉郁又明亮。
(2)音量的强弱收放:梅派的发音、耍腔的音量变化较不明显,讲究“平中求奇”;张派在梅派基础上吸收程派讲究吞吐收放的润腔技巧,音量强弱频繁有致。尤其耍腔的音头的音量讲究由弱至强,以〔南梆子]唱腔为例,梅派《霸王别姬》的“且散愁情”的“情”字和张派《望江亭》“我儿夫死后生还”中的“还”字耍腔的音量对比,旋律似乎相差无几,但张派的润腔,高音“2一一”的长音由弱渐强,音量强弱的幅度大于梅派,并以圆弧方法耍腔,高音作轻柔处理,形成张派耍腔的一个很重要的特色。
(3)行腔的繁简:梅派的行腔讲究繁腔简唱,程派则讲究简腔繁唱。张派则两者兼有之,以“简唱”为主,有时“繁唱”。如《望江亭》中〔二六]“也难逃法令森严”、〔南梆子〕中“诗内的隐情”都借鉴了程派的“繁唱”法。
(4)阻音的虚实:梅派常用咽部的“实阻音”,程派常用“虚阻音”,张派运用“实阻音”为主,但运用时不似梅派棱角明显,而是作软处理,显得比较圆。
(5)气口技巧:张派用气较接近程派的用气方法,比如“偷气”、“顺气”等技巧。《望江亭》中谭记儿对白道姑唱的〔二黄散板〕“为的是遣愁闷排解忧烦”的“烦”字的旋律曲折迂回,运用“偷气”的技巧(横隔膜稍稍一“松"),使行腔若断若连,表现了烦乱郁闷的心绪,并与“解”、“忧”的上甩的旋律形成对比,抒发人物在痛苦中的一种自我挣扎,盼望解脱而不能的内心呼喊。
张派的润腔,凡逢稍长的音的气息运用,大多是字头音弱起,一出音,就“向下顺气"(即胸腔、腹腔肌肋向外扩张),在胸腔共鸣中音量渐增,变化明显,这样的用气技巧,达到音量弱强自如,构成张派润腔抑扬顿挫的独特风格。
在明显的气口时,运用梅派的“放气”的技巧,大多用于尾腔,比如《玉堂春》的〔西皮慢板〕“玉堂春本是公子他取的名”的“名”字拖腔的最后第二小节的气口,用的就是“放气”技巧。
( 6 )尾腔的甩法:梅派的尾腔甩得重而快,程派的尾腔慢而沉,而张派的尾腔则甩得快而轻。
三、语气美
张派唱腔韵味含有一种亲和感,似乎让人感到角色在向我们娓娓道来,赏心悦耳,生动感人。这种艺术魅力来自张派“以字行腔”和“以情行腔”的技巧:
( 1 )以字行腔:传统的唱腔有时为了凑程式套子,会出现“倒”字。张派特别注意以字行腔,达到字“正”的艺术效果。
( 2 )以情行腔:张派的唱腔很注重情感的抒发。仍以《望江亭》为例,[南梆子]中“只说是杨衙内又来扰乱,却原来竟是这翩翩的少年”这句唱腔中的“衙”字用的是半音“7",含有谭记儿对杨衙内的一种蔑视;而“翩翩的少年”则运用高音“3"挑起来,旋律婉转,含有欣赏的意味,形成谭记儿对这两个人绝然不同的两种情感。再如[四平调]“为避狂徒到此间”的“狂徒”的尾腔用高音“5”,表现对杨衙内愤恨的激情。
四、意境美
古典美学认为意境是意象与气韵的综合。对于绘画艺术来说是至高境界,不拘泥物体具象,突破有限的象,成为“象外之象。”这样的作品才能体现宇宙和生命“道”的境地,是谓“气韵生动”。以《西厢记》中崔莺莺送别张生时唱的“碧云天,黄花地”为例,这几句唱词的行腔,都运用下行的旋律,描绘莺莺为张生送行,一路荒凉景象,以景托情,唱出了沁人心脾的情感,具有景入耳目,情景交融之美感。观众从张派的声腔艺术的曲外之味,感受到象外之境——人物内心莫名的悲凉和茫然失落心情。
再如《状元媒》中柴郡主的〔西皮导板〕“天波府忠良将宫中久仰”,按传统〔西皮导板〕的行腔,“天波府”的尾腔音阶是往下落的旋律,张君秋先生不循传统的套路,创造了向上扬的行腔旋律,一来“府”字为上声,这样唱法使字“正”,而且回肠荡气地描绘了象外之境:使人感受到柴郡主对天波杨府一门忠烈的崇敬,以及因为八贤王来关心她的婚事的激动心情。
五、发声美
张派的音色美,表现在脆亮、刚韧、甜润、水灵,低音醇厚、高音嘹亮,音量强弱自如,轻松优美。除了由于张君秋先生的声带条件好之外,更主要的是他的发声方法包涵着科学因素,所以,当他年逾花甲,像《望江亭》中“为避狂徒”这样的高音区旋律,他仍然能唱得游刃有余。而且学习张派的学生们的音色几乎都很优美.这绝非偶然,是发声科学性所致,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 1 )用气:优秀的唱歌艺术家们认为,“气”在歌唱时起的作用可占95%,这话虽然有些夸张,但足以说明用气的重要性。演唱用气最基本是“呼”与“吸”两个方面:张派发声的吸气,采用打开横隔膜,呼气时的气“向下”顺。尤其是发高音时,更要意识气息在“下沉”,“向下”是一种错觉,实质是横隔膜维持扩张状态,与丹田向内收在腰围处形成对力,使肺部的气息不受外围肌肉挤压,气息不往上涌,就不致冲击声带;唱低音时,气的感觉是由喉部“往下”顺到胸腔,形成胸腔共鸣,上颚抬前端。这样无论在高低音区,耍腔都能自如顺溜;比如《望江亭》中“我本当穿红……”的“红”字的行腔,旋律非常低,如果不会控制气,这样低的音就很难唱美了。有的前辈也说到用气问题,但仅仅强调“提丹田”,而不讲究横隔膜扩张,于是往往将丹田一直“提”到胸肺部,肺部被挤,吸的气就不充分;发声时(呼)更是由于强调“提丹田”,胸腹全瘪进,一个劲地往上“提”,冲击声带,气被憋在喉咙,于是小腔耍不灵活,唱轻音困难,发低音显得扁而干,发高音显得挤而直,非但音色不美,而且因为气冲声带,还很有可能将声带唱坏。
( 2 )抬上颚:上颚就是上牙膛,又叫口盖。张君秋先生发声时,从外观上可以看到他的嘴形不是横向拉开的扁形,而是向上抬起口盖、牙关和下巴向下松开,口型比较圆,这样有利于松开。他在发低音时以抬上牙膛(硬颚)为主,发高音时抬起口盖牙膛后部(软颗)为主,沟通鼻腔共鸣,声音似乎都在口盖之上发出。
( 3 )喉头稳定:有的演员往往为了咬字清楚,过分“咬牙切齿”,下巴和喉头上提,上颚下塌,牙关咬紧,口型呈扁横状,这样很难产生共鸣,使声音扁而挤。张君秋先生的咬字方法,是待字头一发出,立即将大牙关松开,下巴放松,喉头稳定,气息通畅,与鼻腔、头腔产生共鸣,所以在高、低音区行腔,都能运转自如。如《望江亭》的“见贼子”这段〔二六〕中的“谁叫你步步追逼计多端”这句腔的起伏跌宕落差很大,从高音2到3一落就是七度,节奏又很快,这是基于喉头稳定,上颚后部上抬后移前,否则行腔将拐不过弯来,无法唱圆的。
掌握科学的戏曲发声方法,可以最大限度地发挥演员本身的天赋条件,并达到音色优美,减少唱坏嗓子的淘汰率。张派发声的科学性,为戏曲艺术宝库增添了宝贵的财富,值得我们深刻研究总结,并进行推广,将有助于戏曲人才的培养。
原载《张君秋艺术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