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观众有一种特殊的艺术欣赏趣味,他们去看某一戏的演出,往往是冲着某个演员去的,因为这个演员有他独到的表演技巧。例如,观众看谭鑫培的《四郎探母》,就是想看他的唱做表演,看杨小楼的《长坂坡》,观众津津乐道的是他的身架功底。不仅如此,他们看某一出戏,尽管已经完全明了其中的内容,但他们还要不止一次地去看这个戏,而且,越看越爱看,原因就是这出戏里的表演绝技强烈地吸引着他们。这种特殊的艺术欣赏趣味是观众在长期欣赏京剧艺术的过程中形成的,也可以说是一种传统的艺术欣赏习惯吧!那么,现在的新观众中是否还存在这种传统的艺术欣赏习惯呢?
我曾经就这个问题同一位青年司机同志聊天。这位青年给一位主管文化工作的领导同志开车,因而有较多的机会看京剧表演。我问他:“看了这么多戏,你喜欢不喜欢京戏?” 他告诉我,他过去没有机会看京剧,现在看了这么多戏,开始喜欢并熟悉京戏了,而且越是熟悉的京戏,他越爱看,看了不止一两遍。我从许多观众给我的来信中,也发现不少青年,甚至是中、小学生也同这位青年司机同志有着共同的爱好。有一位解放军战士写信告诉我:当他听到电台里播放他所熟悉的京剧唱腔时,往往情不自禁地去欣赏这个唱段;有的青年学生来信告诉我,他们看我的《望江亭》戏曲影片,看了不止一次,还向我要曲谱,想把这个戏的唱腔学下来。这些情况表明,观众中这种特殊的欣赏京剧艺术的习惯兴趣,如今还持续着。老观众如此,那些过去不太熟悉京剧的新观众也在逐渐地养成这种欣赏习惯。
京剧艺术的表演技巧和它所要表现的内容是紧密结合的。《空城计》里的诸葛亮在城楼上唱了一大段[西皮慢板]、[二六板],是为了表现他大敌当前,临危不惧,镇定自若,以智取胜;《法门寺》里的贾桂有一段口齿清楚、念白流利的读状表演,维妙维肖地表现了他的一副奴才相,《挑滑车》里高宠的起霸以及他与金兵对阵时的许多高难动作的表演,表现了他的骁勇轻敌以至寡不敌众,终于阵亡的一场悲剧,等等。这些唱、念、做、打等表演技巧无不同剧情紧密结合,绝不能单纯地去卖弄技巧。演员的表演技巧越高,并且把这些技巧同剧情结合得越紧密,剧情就表现得越深刻,越感人。 反之,如果演员不能熟练地掌握这些传统的表演技巧,他的念白不能琅琅上口清楚流畅,他的武打动作不能静如山岳、动若闪电,他的演唱不能字正腔圆、声情并茂,那么,他就无从表现他所要表现的内容和人物,他所演出的剧目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观众也就不再看他的演出了。可以这样说,京剧如果失去了它所特有的表演技巧,它就要失去自己的观众。所以,京剧演员在他的艺术实践中,万万不能忽视对这门艺术的表演技巧的锤炼。
京剧自四大微班进京,发展到现在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随着它的剧目不断地增多,它的表演技巧也便不断地丰富提高,可以说,现在它已经是一个形式上高度发展、技术性很强的艺术品种了。正因为如此,京剧演员在掌握京剧的表演技巧、运用这些技巧去表现人物、剧情时,是需要经过一段长期苦练过程的。过去有句老话,叫做:“十年出个状元,出不了一个好唱戏的”。可见,成就出一个好演员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所以,作为一个长期从事京剧艺术实践的老演员,或戏曲艺术教育部门的老教师,应该不断地把学戏的艰苦性多多讲给现在的青年演员听,对他们进行严格的要求。
我曾经看到过一位青年演员演出<杨门女将》,她在穿长靠武打时,把大头摘了,脑袋后面露着一个秃网子,很难看,可能是嫌头上的东西多了,怕妨碍武打,她身上轻松了,可是,整个的舞合艺术被破坏了,杨门女将的豪爽英姿也得不到生动的表现了,这怎么行啊? 究竟是这位青年演员自己把大头摘的,还是老师让她摘的? 我就不清楚了。但无论是怎样一种情况,至少老师对她的要求不严格,她对自己的要求也不严格。演出时如此,平常练功也不可能刻苦。不刻苦练功,就练不出真功夫来,慢慢地,功夫一点点地丢掉,那京剧艺术才真算是危险呢!
过去教戏讲究“打戏”,演员学戏,学不好或是台上出了错,就要挨打,弄不好还要打“通堂”,株连无辜。用这种方法逼着你去练,你非练好不可,不然就得挨打。这种方法当然不好。解放后我们已经废除了打戏的制度,这是完全正确的。但是,废除“打” 戏制度并不等于不能对学生严格要求了。“文化革命” 中曾经批判过所谓 “师道尊严”,我听说这股风反映在戏曲教育部门是学生同老师调个位置,期末考试时要学生评老师,评这个老师教的怎样,那个老师教的怎样,弄不好,老师还要受批判。李少春教《红灯记》中的李玉和,因为和浩亮的表演不一样,他还得低头认罪,其实浩亮最初演的李玉和还是从李少春那里学来的。这样批来批去,谁还敢严格要求学生呢?现在,“四人帮” 被粉碎了,老师也恢复了他应有的地位,但是,过去“四人帮” 时期老师挨批的余悸是不是消除了呢?我看还没有完全消除。不然的话,就不会出现场上摘大头的事情了。还有演丑的不剃头,上舞台帽子下露着大鬓角,老师如果严格要求他们,也不会有这样的现象。当然,也不完全是因为教师心有余悸,有的是教师太溺爱自己的学生,学生有了成绩,就不住嘴地夸他们,有了缺点就处处迁就他们,反而是害了他们。因为他们这样学,学不出真本事来,将来不可能在艺术上有出色的成就。我过去学戏的时候,很少见先生有过笑脸。梅、程、荀、尚在他们有了成就的时候,还时常去他们的老师王瑶卿先生家里去求教。王瑶卿先生很少夸他们,甚至还当着大家的面,有意挖苦几句。逢到此时,他们总是毕恭毕敬地向王瑶卿先生请教,这都是我亲眼见到过的。梅、程、荀、尚之所以有很高的艺术成就,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老师对他们的严格要求,他们自己也自始至终地严格要求自己。
和这些艺术大师们相比,我看到一些青年演员对自己的要求就不太严格,譬如练嗓这项基本功,早起要喊嗓,平常要吊嗓,这是演员每天必练的基本功。我看到有的青年演员既不喊嗓也不吊嗓,演戏前现找胡琴练唱,这样上场还能演出高水平来吗?
搞艺术的没有什么八小时工作制,我小时候学艺,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吃饭、睡觉,一切活动都离不开艺术。现在有些青年演员只看重了这个八小时工作制,八小时之内他工作,过了钟点,他就去搞自己的家庭安乐窝去了。适当安排家务是必要的,但过分考虑生活的安逸,就妨碍了艺术的上进。我听关肃霜同志告诉我,她从小到现在,不分寒暑,一直坚持刻苦练功,她穿的练功服由于练功时流汗,一天到晚老是湿的。有一次,她给一位青年说武打,连说带做,两个人都出了一身的汗,到了钟点,这位青年就忙着洗澡去了。肃霜同志觉得这段武打还不过门,仍在琢磨着怎么教才能使这位青年真正领会,等她想出办法再要教时,发现这位青年已经沐浴完毕,肃霜同志只好第二天再教了。我举这样一个例子不是主张青年演员别讲卫生,而是想说明,一个演员学艺应该有一种锲而不舍的精神,如果那位青年同志有一股子不学好这个动作不去洗澡的劲头,我想,她是能够学会更多东西的。天天如此,年年如此,多年积累,不愁功夫练不出来。
现在,活跃在京剧舞台上的大多数是青年演员,京剧的发展主要应依靠青年演员的努力。所以,我们应当在青年演员中,大力提倡苦练基本功,老演员要严格要求青年,青年演员更要不断要求自己,大家一个心劲儿,努力把优秀的京剧传统表演技巧更好地继承下来,更好地用这些技巧去表现剧情和人物,提高演出质量。在此基础上,青年演员再在不断的演出实践中,根据时代的要求,发挥自己的特长,不断地丰富和发展京剧艺术,使京剧这朵艺术之花在我国的文艺百花园中越开越旺盛。我想,这也是广大观众所热烈期望的吧!
(载《辽宁戏剧》1980年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