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八日这一天，正当我们北京京剧团在唐山矿区作为期一月慰问工人演出结束的日子，临别演出由我主演传统剧目《王宝钏》。当日我团领导方面就得知我师梅兰芳先生逝世的消息，因照顾我的演出情绪，未肯告诉我。但，在我要去剧场时，听电台播送新闻报导，突闻我师逝世消息，百感交集，心情万分悲痛，回忆起二十多年来恩师待我的深情厚谊，不禁泪如雨下。
我十七岁那年，与马连良先生初次去上海演出，那天正巧也演《王宝钏》，我在场上突然听得台下一阵大乱，观众有的站起来，有的鼓掌叫好，我还以为自己演戏出了什么毛病，吓得心里直跳，后来定神细看，原来是梅兰芳先生看戏来了。那时正在日伪统治时期，先生气节高尚，已留须明志，息影舞台。观众突然见到梅先生光临，所以热烈欢迎他。我心里在想，梅先生这样大的名望，居然肯来看我演戏，我既受感动，又觉紧张，始终心跳不停。在我和马先生对口唱【快板】时，前后竟唱颠倒了一段，马先生没想到我会唱错，他仍按原词唱下去，我没办法接唱，只得把刚唱完的唱词，又重复唱了一遍。戏完之后，梅先生到后台来看我，我很害羞就哭了。梅先生百般地安慰我，他说：“别难为情，当初我年轻演戏时，听说老前辈来看戏，心里发慌，也唱错过。心里紧张，难免出错，不算什么，别往心里去。”先生又极力夸奖我，哪句唱得好，哪句做得对，不住鼓励我，才把我害羞的情绪扭转过来，破涕为笑了。梅先生竟是那样温厚慈祥，对同行后辈青少年一代，如同爱待自己的子女一样亲切，使我深受感动，初次会面就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当时有人倡议要我拜梅先生为师，梅先生表示同意，并约我明日到他家里去。这一夜我高兴得睡不着觉，但，心里又很为难，因为那时的风气，必须备办盛大的宴会举办拜师典礼，而我学戏时是“写给”业师的，尚在为师效劳期间，无法筹措这项花费，心里焦急万分。不意次日我到梅先生家，只是磕头行礼的简单仪式，就拜了师父。先生命我每日去学戏，在上海演出期间，梅先生不辞辛苦，一连给我说了《宇宙锋》、《霸王别姬》、《奇双会》、《生死恨》等好几出戏。先生说戏非常认真，处处有准地方，不厌其烦地教，必至满意为止。给我说《霸王别姬》的舞剑动作，一招一式，指点细致，先生累得通身是汗，我再三请他老人家休息，先生总是不肯。当时，梅葆玖弟才几岁，梅先生说：“你看我今天教你，将来等我的小孩长大，还盼着你教他们呢！”以梅先生的名望地位，对我这样一个后生晚辈也竟这样谦虚，委婉措辞，无非是为鼓励后进。宅心仁厚，真是一位慈爱的长者。回溯前景，愈增孺慕依恋之情，不胜悲痛。不料，初会先生之时即演《王宝钏》，今闻先生逝世之日又演的《王宝钏》，一喜一悲，却都是通场心绪不安。这场演出，临上场前，我极力镇静，反复在背台词，生怕心乱在场上出错，但，在演出当中，仍不时回忆恩师抚育之旧情。
从我初见梅先生，至今已历二十余年，所见先生为人温厚善良、谦虚大度、恭谨自持，待人以礼，一贯保持高雅风度。先生对待亲友，一向最讲礼貌，对方得意之时如此，对方不得意愈甚。当初我到先生家习艺时，先生每次总是迎入送出，直至距今一月前，与先生最后一次见面时，仍然礼待如初。先生崇高的道德品质，永远是我辈学习的榜样。在我们京剧界的同行同业中，凡接近过梅先生的人，无不赞扬梅先生宽厚仗义的为人。贫困相求，梅先生无不援助；很多老前辈只要提起梅先生，异口同声地说：“梅先生一辈子不多说（人之短）、不少道（人之长），只要一开口，就对人有好处。”
解放后，我师见到日月重光，政治澄明，热爱共产党正确的领导，以年近六旬的高龄，又复粉墨登场，重上舞台，受到广大观众的热爱。我师艺术青春再现，反倒显得更年轻更活跃了。十一年以来，忠心耿耿，为了人民革命事业及人类和平事业，不断活跃于国内外舞台上，日夜不懈地辛勤劳动着，献出所有的精力。解放以来，在百忙之中，仍不断精益求精地钻研艺术，对所演剧目，时有改进与革新，无止境地探索追求，登峰造极，琢炼艺术精品。先生勤奋不懈的进取精神，永远是我们的榜样。
先生对培养第二代，向不遗余力。解放以来，又收了不少青年徒弟，忙中抽暇，热情地教徒习艺，有很多青年演员获得梅先生的教益；并在我师不断演出中，使后辈不断见到最宝贵的形象教材。我师若再多活些年，会给我辈更多教益，可恨万恶的病魔夺去了我师生命，实在是我们文化艺术界的一大损失，令人无限惋惜，无限沉痛。
敬爱的老师，请您安息吧！您的名字将永垂人民的青史，万古流芳！您未竟的志愿，将由我们后辈来担当，我们绝不负恩师的教导，追随老师的脚步，走向红透专深的道路，为革命事业献出自己的一切力量。老师，您放心安息吧！
（载于1961年8月12 日《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