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演员,当你的演出受到别人的夸赞,特别是初登舞台就受到好评时,自己能否采取正确的态度对待,这是一个演员一生艺术道路上的一个重要的考验关键。王瑶卿先生常爱说的一句话是:“要成好角,不能当好角”。他认为,优秀的演员是靠自己的努力,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地取得的,这是所谓“成好角”;根基不稳固,为图一时的虚名、风头,挑头牌唱大轴,这就是“当好角”。“当好角”是不长久的。这是经验之谈。这句话的深刻含义,在我有了一段舞台生活之后才有了一些认识。
我十五岁第一次登台,演的是《苏三起解》,台下的反应是挺热烈的,有说我嗓子好的,有说我扮相好的,听到这些反应,我心里固然很兴奋。我的母亲一方面因为我的成绩好而鼓励我,另一方面,却经常不断的敲打我,告诉我说:“别高兴,离成还差得远哪!”我对我的母亲自小就十分尊重,这不仅因为母亲辛苦一生抚育了我,而且因为她经历过坎坷多磨的艺术生活,对于成才之路有着明确精辟的见解,往往在我成长的关键时刻,向我指明应该走的路。所以,我自小学艺,一直到我以后挑班演戏的长期舞台生活中,我的演剧活动常由我的母亲安排和决定。我同我母亲的关系可以说是超过了一般的母子关系了。
现在回想起来,在我初登舞台受到好评时,母亲对我的告诫是十分及时的。我体会,一个演员初登舞台,正值年轻,精力旺盛,再加上有较好的条件,很容易受到观众的好评。这时候,自己就必须对自己的力量有一个正确的估价。应该说,观众的鼓掌、夸赞是对自己的鼓励,作为一名青年演员,他的演出可能有较为突出的方面,但是,听到夸赞,就不可忘其所以,应该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舞台上的经验、艺术上的功力还是十分幼稚的,应该把观众的夸赞当成是自己在舞台生活中开始起步的一个动力。如果对自己的力量没有清醒的估计,沉浸在一片赞美之声里,错以为功成业就,甚至不自量力挑班当了主演,那么,往往他的艺术很可能中途夭折。那时候,确实有不够头牌身份的青年演员,由于一登台受到好评,就急于挑班唱头牌的,这就无形中给自己的身上套上了枷锁。因为,挑了班唱头牌,就势必要忙于应付,班社里的一切事情都得招呼到了,这要费很大精力和时间,自己也就很不容易再在艺术上进一步学习了。另外,唱了头牌,观众就把你当成主演去要求了,自己的艺术又不够头牌的资格,本来挂个二牌,观众还是欢迎的,唱了头牌,人家就拿头牌的标准要求你了,本身的力量担不住,反而把观众唱跑了。所以,一出点名就挑头牌,太冒风险。王瑶卿先生“要成好角,不要当好角”那句话,就是针对这种现象而发的。
我初登舞台受到好评以后,师父就主张让我挑头牌,他的主张是出于他自己经济收入上的考虑,而我的母亲出于对我艺术前途的考虑,根据她本人经历过的,认为我不够挑头牌的身份,就不同意师父的主张。母亲的想法同王瑶卿先生的观点是一致的,当然也就得到王先生的赞助。
在母亲的力主下,我坚持了近六年时间的搭班演戏生活,给别人当二牌青衣,先后在雷喜福、王又宸、孟小冬、谭富英、马连良等班社里搭班演戏。搭班固然可以避免挑班唱头牌所担的风险,然而搭班又有新的问题产生,因为无论到哪个班社里演出,那里都有他们特有的剧目,戏路子也有变化,所以,搭班之前在师父那里学到的东西,到了那个班社里未必全能用上,我必须服从那里的主演需要,与他的表演求得一致,这就有一个重新学起的问题,戏班里有句话叫做“搭班如投胎”,就是这个意思。这是一道难关,但突破这个难关,却也对我进一步把基础扎深有很大好处。
现在回想起来,搭班演戏起码对我有如下几点好处:
首先,可以促使我更多地学习,扩大上演剧目,熟悉更多的戏路子。如在雷喜福的班社里,他经常演出的剧目有《法门寺》、《审头刺汤》等剧目,我必须会这些剧目里的青衣表演。在王又宸班社里,他经常演出的有《四郎探母》、《二进宫》等,我又要把这些剧目的青衣学会。在孟小冬班社里,她经常演《御碑亭》、《四郎探母》,我也要学会这些戏里的青衣。在谭富英班社里,他经常演出的有《红鬃烈马》、《桑园会》、《梅龙镇》等,我还要学会这些戏的青衣。在马连良的班社里,我又要学会马派剧目里《四进士》、《打渔杀家》、《青风亭》、《甘露寺》、《苏武牧羊》、《三娘教子》、《二堂舍子》、《春秋笔》、《串龙珠》等里面的青衣表演。这里面有不同的剧目,也有相同剧目不同路子的表演,我都得适应。所幸的是,我有一位被内外行一致公认的“通天教主”王瑶卿先生,他始终如一孜孜不倦地授益于我,几乎所有的各种同老生配演的对儿戏,都是经他教给我的。此外,在这些班社里搭班,不仅要求我要有同老生合作的对儿戏,还要求我有自己独挑一出的青衣、刀马旦的剧目,于是我又学了《能仁寺》、《悦来店》、《得意缘》、《虹霓关》、《樊江关》、《穆柯寨》、《穆天王》等剧目,这就扩大了我的旦行戏路。搭班间歇期间,我又有更充裕的时间向名家广泛请教了。例如,我十六岁,尚小云先生看了我的演出,他主动提出教我戏,我便有了机会陆续学演了《福寿镜》、《汉明妃》等尚派代表剧目,十七岁,我在上海演出,适遇梅兰芳先生居住上海,梅先生看了我的演出,又主动无私地教了我《凤还巢》、《霸王别姬》等梅派代表作;此外,我还向阎岚秋(“九阵风”)、朱桂芳、张彩林学刀马旦,向冯子和、郑传鑑、朱传茗等学昆曲和一些花旦戏的表演。这一切,都是在我搭班的六年左右时间里学来的。我想,如果我不是搭班唱二牌,我是不会有这么多的机会向这么多的名家请教了。
搭班演戏的第二个好处是,由于到不同的班社里唱戏,眼界随着就开阔了,逐渐积累了对各种流派表演艺术的感性认识,明白了这些流派表演的特长所在,也便增加了我对于艺术上的精粗、美丑等方面的艺术鉴别能力。
第三,无论生、旦、净、丑,他们的表演对我以后的艺术发展都是必不可少的艺术营养。我养成了这样的一个习惯,在我场上没事的时候,我常常扒在侧幕旁,看各种行当的表演,我被他们的精彩表演所吸引,慢慢地我的脑子里无形中就储存了各种各样的艺术营养。这些营养不见得当时就能够吸收,但日积月累,直至我自己挑班唱戏,开始创立自己的剧目时,自然地会把我过去储存下来的营养用在里面。
第四,由于见得多了些,自然就会感到艺术是一个无边的海洋,宽阔得很,各种能人高手层出不穷,关键还在于自己肯不肯努力,能不能有一种锲而不舍的精神去挖掘、追求,这就敦促着我始终要保持着谦虚谨慎的态度,永不自满地去不断努力。
有了这段搭班的经历,我才算是亲身感受到王瑶卿先生所说的“要成好角,不要当好角”那句话的含意,对其中的意义理解得深了一些。我常常劝青年演员不要急于求成,不一定非要主演一出大戏,不论演什么角色,只要有心,就一定能学到点什么,日积月累,不断提高,观众自然会承认你,到那时候,才能水到渠成,在艺术上做出自己的成绩出来。这是我从自己搭班学艺的经历中体会到的,我想,这种体会对于现在的青年演员恐怕还会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