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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艺术道路之三——真与伪
2020-12-30 22:53:53

  我生逢其时,从我搭班演戏以至在二十一岁“谦和社”挑班以来,正值梅、程、荀、尚及许多名家艺术兴旺的时期。梅的雍华、程的深沉、荀的妩媚、尚的刚健,色彩缤纷,目不暇给,旦角表演艺术成为京剧观众众目所瞩的表演中心,当然也是众多从事旦角艺术表演的青年演员争相效法的艺术楷模。

  记得某一年,一家报刊要出有关我的专题介绍,给我送来一份表格,其中有一条栏目,要我填写我最推崇的是哪位名家。我填这个栏目时,想想这个名家有许多精彩的绝艺,想想那个名家又有另外的精绝之处,想来想去,觉得都值得我学习,于是我就填写成:“凡在艺业上有成就者,均是值得我学习的师长。”

  事实上,我也的确是这样做的。我在前文已述,搭班期间,我不仅继续向王瑶卿先生请益,并先后向梅、尚等许多名家问艺。到我二十一岁组成“谦和社”时,程砚秋先生又亲临我家,表示愿意将他的一些代表作教给我,他慷慨无私教了我《硃痕记》、《红拂传》、《窦娥冤》等程派剧目的表演。荀慧生先生的艺术也是我所崇敬的,虽然他没能将他的代表剧目直接教给我,但他经常观看我的演出,每次演完,当我请他指教时,他总是认真地向我指出哪点不足,应该怎样改正,为此我也颇有收益。

  那时的我,就象一株出土不久的嫩枝,各方面都很幼稚,因而我如饥似渴地吸吮着来自各方面的营养水分,用以充实着自己。就在这时候,王瑶卿先生就象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园丁,及时地为我修整着枝条。他不止一次地告诫着我说:“君秋,学人家的艺术不能死学,你学得再象,人家总是真的,你总是假的。”这样的告诫对我的启发不小。我开始懂得,学任何人都不可能全象,因为人和人的条件不一样,老师可能这方面有长处,而学生却在那方面有长处,老师代替不了学生,学生学老师应该有意识地发挥自己的长处,要善于用吸收来的营养去充实自己的特长。

  例如,梅兰芳先生的唱做表演,处处表现出一种大家风范,他的唱腔不事花哨,充分发挥了天赋歌喉的甜润所长,听之如饮甘露,沁入肺腑,我就努力去体会内中的奥妙,在我演唱他的《凤还巢》等代表剧目时,我就尽力使自己的演唱行腔自然,杜绝造作。我学梅先生的《霸王别姬》时,他教我其中的舞剑表演,对我说过:“我只是把基本的功架教给你,其中的细微之处你要根据自己的条件去变化。”我学会了基本的功架,在演出中,我尽力去体会剧中人物虞姬感情的冲动以及强作欢颜、镇定的凄凉悲惨心境,在学得的基本功架的基础上,适当地加以发挥,自然地也就形成了自己的舞剑路子了。

  尚小云先生的嗓音条件也是有着极好的天赋特长的,最引人倾慕的是他的嗓音逢高无挡,有刚劲挺拔之势,这种独特的演唱风格,在他的代表剧目《祭塔》中展现得尤为充分。我的开蒙戏有《祭塔》一剧,而当我演出此剧时,我又将尚的刚劲挺拔吸收融化到我的演唱之中,又将我从王瑶卿、阎岚秋、朱桂芳等先生学的《金山寺》、《断桥》两折连接在一起,演出了《白蛇传》一戏(又称《金·断·雷》),成为我长期保留的演出剧目之一。尚先生坐科学戏开始学的是武生,后改青衣,因而他有较深厚的武功基础,唱做炽烈火爆,这种特长则在《汉明妃》一剧中有着充分的体现。我幼年的武功基础不如尚先生坚实,所以,我以极大的努力把尚先生的《汉明妃》一剧学到手,记得在一九四三年,我去上海演出时,重点演出了这个剧目,这出戏的演出又得到了上海戏校正字辈同学的大力配合,连续演了四十余场,取得了比较理想的效果。通过这次演出实践,我又对尚派矫健婀娜的表演风格,有了亲身的感受,获得了很大的收益。

  程砚秋先生的演唱是以幽吟婉转的独特风格取胜的,且又在四声上加以研究,独具匠心,另创新声,因而赢得了广大观众的倾心注目。他在教我《硃痕记》的唱段演唱时,对我说:“我把我的唱腔、唱法、劲头教给你,你要发挥自己的嗓音特点去演唱,我的唱腔是根据我自己的条件去演唱的,我还希望能有你那样的嗓音条件呢!”程先生的教诲,鼓舞了我更加努力去体会他的演唱精华所在。我体会,程先生的发音,起自丹田而贯通脑后,吐字行腔又善于控制,因而轻重有致、繁简相织,所难之处在于细微腔上的润色,犹如投石入流,微微泛起波又如缕缕游丝,丝丝历历在目,这是他发乎内心表现出来行腔的生动之处。我的发音部位起自丹田而多在胸腔、脑腔、鼻腔共鸣,行腔易于宽亮而难于细微。但是,以宽畅为所长的嗓音特点不是不能使行腔表现得细腻的,问题在于气息上的控制。而控制的要点又在于有节制地储存、使用各种演唱功能,例如能使高腔而不一味在高音区行进,能放宽音色而不凡腔必宽,要发乎内心,巧妙运气,使行腔的高低轻重、抑扬顿挫都贯之以情。感情是有节制地储存、使用各种演唱功能的重要依据,所谓有节制,无非指力量的内在、运气的巧妙,我曾经要求我的琴师何顺信同志,力求使我们的演唱、演奏具备类似太极拳的功力,做到外松内紧,表面看来柔软,而当紧要关键之处又要表现出一种想象不到的力量。经过长年的摸索、体会,我逐渐形成了自己润腔的演唱方法。

  使我深受鼓舞的是,在我的深入学习过程中,无论是学哪一位名家,他们都不是要求我固守他们的规范,而当我努力向各种不同名家请益求教时,他们也不因我另求名师指点而表现出对我丝毫的不满,相反,他们却热情地鼓励我这样做。然而,向各个名家请教,在当时也不是一帆风顺的。记得在我学演了一些梅兰芳先生代表剧目之后,报刊杂志登载了一些评介我的文章,这些文章对我学梅的呼声很大,认为我只要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一定会有很大发展前途的。及至我又学了程、尚二位先生的艺术时,报刊杂志的文章便逐渐有了非议,一些推崇梅派艺术的人,有的直接写信对我进行规劝,认为我学的杂,有负众望,更有人在报刊发表文章,用词也都比较尖刻,说我这个也学,那个也学,结果成了“四不象”。面对这种舆论上的压力,我思想上的波动还是很大的。我反复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我想,我还是真心崇拜梅先生艺术的,但是,梅先生有很多长处是我自己不能完全具备的,以己之短学彼之长,无论怎么努力也很难学得全象,而其它各位名家的艺术,我也是同样地崇敬,可也不能学得全象。然而,谁的艺术我也舍不得不学,所以,尽管有种种舆论的压力,我抱定了一个宗旨,即多学就能丰富自己的艺术,所谓“艺多不压身”,这是前人的经验之谈,是很有道理的。至于有些尖刻的评论文字,我则把它当成是对自己的鞭策,引以为戒。譬如,说我是“四不象”,我就反复思索,所谓“四不象”,就是原盘照搬,就如同一株花,枝是松树上的枝,干是柳树上的干,花是牡丹花,叶是荷叶,生拼在一起,那才是“四不象”。我就时刻告戒自己,不要把名家的艺术生拼在一起,这就得要求自己要善于吸收,把学来的长处融化在自身之中,丰富、补充自己的不足,逐渐形成自己的东西。达到这样的目的,就不会是“四不象”了,我这样做,开始可能会表现得比较幼稚,日久天长,消化吸收的能力也就逐渐增强,观众也就认可了,特别是各名家师长的鼓励扶掖,对我深入探求自我风格的表演,都是一种巨大的鼓舞力量。于是,我逐渐地开始了根据自己特长进行艺术创作的初步探索了。

  我是在四十年代的“谦和社”时期开始尝试创腔的。那时候,创新腔之风很盛,但也容易发生一些为创新腔而创新腔的卖弄偏向,对此,王瑶卿先生在日常生活中常以较为尖刻的词句加以批评。所以,我编新腔,在开始迈步时,则采取了较为小心谨慎的态度,仅在我所学得的传统唱腔基础上,根据感情上的需要,在个别的行腔之处略加变化。记得我唱《大登殿》,有一句【西皮二六板】“花郎汉”三个字的行腔,传统的唱法比较平直,为了揭示一下王宝钏内心深处对薛平贵一往情深的细腻感情,我把这段腔延长了一板,加入了一节较为起伏的旋律,进行了演唱。不久,这个改动就传到了王先生的耳中,有一次,我到王先生家里去,王先生见我就问:“君秋,听说你也赶时髦,开始创新腔了?”我就连忙向他解释,我的改动是出于对人物的理解,认为王宝钏是针对过去王允嘲笑薛平贵是“花郎汉”而唱的,往日的“花郎汉”,如今是端端正正驾坐在金銮殿,这里面包含着王宝钏扬眉吐气的得意心情,也是对王允的一种批评。出于这个原因,我把“花郎汉”三字着重强调了一下,略加了一点润色。说明完这个原因之后,我再把这句腔唱一遍向王先生请教,王先生就不表示反对了。过了不久,我又到王先生家中去,发现他在给别人说“花郎汉”三字行腔时,一方面把原来的唱法说给别人听,同时又介绍说:“君秋还有一种唱法,你们也可以按照他的腔去唱!”听了这句话,我一方面为自己的创作得到老师的首肯而感到兴奋,同时,也由此更加谨慎地对待自己的创腔工作了。凡是在我要把传统唱腔中的某一句腔作改动之前,我都要把传统的唱法仔细加以品味,弄清内中的感情脉络,再把新腔放入其内,加以比较、联系,把新腔的感情同原有唱腔的感情脉络前后联通,然后拿到观众中去检验,直到观众欢迎,老师认可了,这个腔才算定了下来。

  我体会,创自己的唱腔风格,一定先要真正学得老师的一字一腔,尤其在老师的艺术难点上多下苦功夫,万不可存半点取巧侥幸的心理。王先生常爱说这样一句话:“你们学戏,学会了吗?学会了不等于对,对了以后,你唱好了吗?”这个要求是很严格的,但又是合情合理的。只有把传统的唱法学对了,唱好了,基础才能扎实,这样做才能够谈到创作,否则,只能学得创腔的皮毛,进行卖弄,结果是华而不实。这样严格的要求同王先生所告诫我“不可死学”的那段话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学习流派艺术,一味死学,是假真不了,而侥幸取巧,欲走捷径,到头才会发现是死路一条。忽略任何一面都是要吃苦头的。

                                                           

来源:张君秋戏曲散论 作者:张君秋 编辑: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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