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李先生的好意,我母亲很感激。但提到“写字”,又不能不犹豫了。因为一“写”了字,日子长了,将来孩子受不受委屈,做家长的也就无法干涉了。可是,不“写字”又怎么继续学下去呢?这件事,我母亲左思右想,挺伤脑筋。
原来,“写字”跟“写字”不同,有所谓“穷写字”,还有所谓“富写字”的。所谓“穷写字”,就是家里不仅没有学戏的钱,连孩子也养活不起,这就把孩子全“写”给人家了。孩子住在师父家,吃穿用度都由师父包了,一边跟着师父学戏,一边给师父家干杂活,打也在师父,骂也在师父,家长是不能干涉的。但是,这也有个年限,即从“写字”那年算起,一般规定七年或八年的期限,在年限之内,学生能演戏了,只要有了收入,就尽归师父所有。所谓“富写字”就是学生只到师父家去学戏,吃、穿、住都由自家料理,年限也在七、八年内,学生演出有了收入,师父同学生按四六开或三七开。其实都含有卖身的性质。所不同的就是吃、穿、住不一样,“富写字”的学生少受点委屈。最苦的是“穷写字”的孩子,进了师父家的门,吃的是残羹剩饭,穿的衣不遮体,个个都是面黄肌瘦,生了病也得不到医治,挨打受骂是常事,要是学不好,还被说是白吃饭的。
我母亲说什么也不肯把我全“写给”人家,就同李先生商量,要我住在家里,吃穿自理,李先生也挺痛快地答应了。最后,订立了这样一个契约:李先生教我青衣戏,凡他不会的,由他为我请先生教;吃、穿、住自理。自我登台演戏,从有了收入之日算起,七年之内,凡有收入,师父同我对半开,演戏所穿的行头,均由我本人制做。
这个契约起码有两条可以保证:一是两家都一个心劲儿要我早成材了。因为早些登台演戏,两家都能早有收入,就不会一年教不了一两出戏了;二是吃穿在家,都在母亲的眼面前,不至于受委屈。有了这两条,我母亲明知是苛刻的规定也顾不得计较了。这个契约有一条是比较特殊的,那就是“写字”的年限有很大的伸缩性。一般“写字”,都是从“写字”之日算起的,这种算法对于师父来讲,是不太有把握的,因为若是学生成材晚,三年五年才能登台演戏,师父的收入显然少了。我的契约规定年限是从登台挣钱之日算起的,这样,即使我学艺后因为倒了仓,几年唱不了戏,师父也不用担心,因为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挣钱,什么时候才算开始酬敬师父,直到满七年,才能解除契约。这是个猴皮筋的契约,可长可短。
我“写字”拜师是1934年的事,具体日期已经记不得了。那张记载着这个日期的契约曾被我珍藏着,但在十年动乱之中,却被烧毁了。我只记得,我的“写字”拜师仪式是在打磨厂的一个叫“富寿堂”的饭店里举行的,王瑶卿先生出席了这个仪式。
王瑶卿先生是人们熟知的一位成就卓著的戏曲艺术家和戏曲教育家。我从师李凌枫先生,以后就有机会随先生到王瑶卿先生家求教。据王先生后来告诉我,说我本来经谭富英先生的管事赵士兴先生介绍,是要把我“写给”王先生的,因为王先生要求我住在他家学戏,我母亲随去陪住不方便,便作罢了。虽然如此,在我以后演戏的长期艺术实践中,王先生把我当成隔辈弟子,下了很大的心力培养我,我的许多戏都是他亲自教给我的。王瑶卿先生曾对我说过:“缉之(指我的师父)给你定的契约也太狠了点,我和他订的契约还是四六开呢!"又说:“若是唱戏由你制行头,就应该是三七开帐,哪能对半开呢!"这些在王先生一眼就看出的较为苛刻的规定,当时的我是很难看出来的,而是经过相当长的时间,才有了较为深刻的体会。虽说我师父订的契约狠了点,但归根结底,还是旧社会造成的。
所幸的是,我的嗓子变声期很短,几乎是没觉得怎么样,就倒过仓了,所以,.我就免受了一段倒仓之苦了。王瑶卿先生对我说过:“君秋,真怪哩,我就觉得你的嗓子没变过声似的,你的嗓子跟我年轻时一样,又脆又甜!"李凌枫先生有了我这样一个嗓子天份好的学生,也感到很得意,加上我自己又很努力,他对我就另眼看待了,他除了尽心教我学戏外,还经常用自行车带着我到别人家去教戏。到了人家家里,李先生坐下,双腿一搭,拿出胡琴往腿上一放,就说:“君秋,给大爷唱一段!"我就遵从师命,唱个《花园赠金》或《玉堂春》的唱段。唱完后,常会受到人家的夸赞。别人夸赞我时,李先生脸上总是喜盈盈地堆着笑容,然后兴致勃勃地再给别人的孩子说戏。我也挺愿意随师父到各家串,因为这样不仅我自己能有机会多见见世面,锻练锻练,而且当李先生给别人说戏时,我还能在旁边多学点,无形中我学的戏要比别人学得多些,学得快点。
我学戏的日程安排得很紧,每天早起的第一课就是练功喊嗓。天色未明,我就起床,步行到北京城西南角的陶然亭一带练功喊嗓。
那时的陶然亭不象现在这样已经座落成一个美丽的公园,当时它还没有“公园”这个雅号,人们习惯称它为“窑台”。它的中心是一座天然的土丘,远远望见,土丘上有一座小巧玲珑的寺宇,这就是陶然亭。走到土丘下面,沿着顺坡就势铺筑的石阶,拾级而上,径直走到陶然亭寺宇的门前。寺宇里面,雕梁殿宇,玉阶明柱,配厢回廊,布局严谨,俨然象一座梦境般的神仙洞府。站在跨院平台之上,居高临下,所望见的景致就同寺院所见迥然两样了:土丘下面不远就是一大片芦苇塘。苇塘的周围则是一片丘陵地带,丘陵之上,荒野乱坟,风吹树动,满目萧条。传说这里曾经有过一段游人不绝的兴旺年景,吸引游客的所在便是寺院内的清末名妓一一赛金花之墓,以及乾隆皇帝从西域请来的那位“出气如兰麝,浑身冒香汗”的贵妃——香妃的埋葬所在。游客多是文朋诗友、迂客骚人,他们常在陶然亭内以文相会,结社吟诗,借景生情,吊古伤今。后来,大概是由于此处乱坟日增的缘故,游人就逐渐稀少了。而代替文人墨客而来的则是梨园子弟,这个地方成为他们喊嗓习艺的天然练功场所。
我练功喊嗓的地方多在土丘下面的芦苇塘内。在这里喊嗓有两个好处,一是地势开阔,望着远处喊嗓,不仅能日渐增强嗓音的素质,而且可以有意识地增强蓄气、运气的能力,力求使声音饱满持久,悠远不绝。这样的喊嗓应该是京戏演员必修的基本课程。如能持之以恒,练习得法,嗓音素质不好的可以变好,素质好的可以更好。据说,早年著名青衣演员陈德霖先生本来嗓音条件不太好,就是因为他坚持喊嗓,始终如一,逐渐练就一条清亮刚劲的嗓音,使得他的旦角演唱艺术成就卓著。我的嗓音条件比较好,但我仍然坚持喊嗓子。现在,我虽然年过花甲,而且在十几年动荡的日子里,长期被剥夺了演戏的权利,但当我重登舞台演出的时候,演唱起来,仍不觉吃力,我想,这应该说是我少年习艺时坚持喊嗓的一个收益吧!
在芦苇深处练功喊嗓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躲避闲人。开始去陶然亭喊嗓,由我师父陪着去,后来就是我一个人去了。我有点害羞,怕见生人,一到陶然亭,我就径直钻到芦苇深处,虽然天色未亮,但梨园行的人去那里的还是不少,天色渐明时,有些游人就会到这里散步来了。
去陶然亭喊嗓的日子久了,我的胆子也就逐渐大了点,我不仅锻练自己各种口形的发音,而且还要打个“引子”,念几句话白,甚至高声唱一段,这就很容易吸引一些游客。真有一些好奇的游客竟循声觅影,钻到芦苇深处来找我。我为了节省周旋的时间,就常常同他们捉迷藏。只要昕见芦苇响动,我就停止喊嗓,悄悄地换个地方。有时,实在躲不过,就同他们周旋几句,这样,也认识了一些青年朋友。
每天结束早功的喊嗓课之后,天才开始透亮。回家的路上,街面上的早点铺刚起火开张,人们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我也一点不能松劲儿,回到家,吃完早点,就忙着到师父家里去练功。我的把子功是由师父请姜玉佩先生教的。练完把子功,就由师父拉胡琴,给我吊嗓子,一直到吃中午饭。说实在的,吃完中午饭,身体疲倦得很,特别是三伏天,天气热,睏劲上来,要是倒在床上,立刻就能睡着,可这时是不能休息的,因为学戏课开始了。
我学的第一出青衣开蒙戏是《王宝釧》(又名《红鬃烈马》)里的一折——《花园赠金》,这出戏唱的是西皮唱腔的各种板式,后来又学了《二进宫》,熟悉掌握了二黄唱腔的各种板式,然后再学《祭塔》,进一步学会了反二黄唱腔的各种板式。学会了以上三折戏,便基本掌握了青衣唱腔的各类曲调,以后,再学《苏三起解》、《祭江》、《算粮拜寿》等其它折子戏。除了从李凌枫先生学正工青衣戏外,还要学昆曲,以及京戏的花旦、武旦戏,这些课都是在下午进行的。
在家里吃完晚饭,我仍然不肯休息,抓紧时间温习一天所学的功课。我家住的是个大杂院,到了晚上,周围的邻居都要休息,我又唱又念就要影响他们,为此,我就想了一个方法来练习唱念。我家里有个装茶叶的大陶瓷罐子,口挺大,我把它拿来当个隔音器,里面装上水,嘴对着罐子口,念段“引子”,说个话白,唱个唱段,都可以放大声音,不影响别人休息。就这样,我的生活里,除了日常的起居饮食外,整天都是在戏里面过的,入睡时,往往是嘴里哼着唱腔进入梦乡的。